写人 渴望

葛翎凝视着初开的玉兰花,第一次感到那么亲切令人神往。没进大墙之前,省公安大楼院子里也有一棵高高的玉兰树,葛翎对它没有一点感情,甚至嫌它遮住早春的阳光。今天在大墙之内似乎才发现玉兰花的庄美娴雅。忽然他心里格登一跳,想起一桩心事,给周总理做素花的白纸都叫章麻子收走,大墙之上不是有那么多洁白的玉兰花么?要是能摘下几枝滴眼泪(雪水)的花朵,编成一个小小的花圈该多么好!

可是大墙陡立,是任何人也爬不上去的,葛翎无心地向周围望了望,附近有两个犯人中的电工,正搬着高梯用绝缘钳子在检修大墙上的电网。葛翎很想请这两个犯人师傅帮一下忙,折下两枝探进电网的玉兰花,但是走到那两个犯人跟前,他发现不远处章喜正向这里眺望,葛翎赶忙装做遛达的样子,离开院子。

回到监房,葛翎心情更加沉重了,他躺在绿军毡上,眼前总出现那摇曳的花枝。本来,十分容易到手的东西,偏偏章麻子在场。他几次从小小窗口望出去,章龙喜都背着手遛弯,像是在监视修电网的犯人,又像是在有意地看着这几枝探进大墙的玉兰花……后来,章龙喜走了,天色已经黑如墨染,收工的犯人洗身吃饭,弄得葛翎心里更加烦躁。他很难过:一天的时间空空溜走,连一朵素花也没做成,他感到对不起周总理,也对不起高欣那颗滚烫的心。

(从维熙:《大墙下的红玉兰》)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随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她在他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贴了,……

(鲁迅:《伤逝》)

老人闭上眼睛,仿佛想要打个盹似的,小顺儿的手热乎乎的,一股热气顺着胳膊一直钻进老人的心里。他觉着自己不但活着,而且还攥着重孙的手——从战争中活过来的最老的和最小的——他像是在腾云驾雾,身子也到云彩里去了。他把小顺儿的手攥得更紧了。小顺儿以后可以安享太平,生儿育女,祁家世世代代,香烟不断。他把小顺儿的手越攥越紧,老手和小手合成了一体。老人睁开眼睛,好像要对小顺说,你我是四世同堂的老少两辈,咱俩都得活下去。只要咱俩能活下去,打仗不打仗的,有什么要紧!即便我死了,你也得活到我这把年纪,当你那个四世同堂的老祖宗。

(老舍:《四世同堂》)

在战争里面所感到的疲倦也把他压倒了。他很想逃避开这整个的、沸腾着仇恨的和难以理解的世界。……但是等到一想到未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准备春耕用的耙和大车,用柳条编牲口槽,等到土地一解冻,而且快要干燥的时候,就出发到草原上去;用两只渴想劳动的手把着犁杖,跟在犁后走着,感觉到犁的迅速的跳动和推进;他觉得就要呼吸到嫩草的香味和被犁铧耕起的、还没有失去融雪的潮湿气息的黑土的香味,——他心里温暖了。他很想去收拾收拾牲口棚,把干草摊开,呼吸干枯的苜蓿和冰草的气味,呼吸新鲜的牲口粪的气味。他很想过和平、安静的日子——因此他的两只严厉的眼睛里流露着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羞怯的快活神情,望着周围的一切:望着匹,望着父亲那被皮袄裹紧的扁平的脊背,这一切都使他想起了半遗忘的、往日的生活:想起了皮袄发出的羊臊味,没有洗刷的马匹的家常样子,以及村子里的一只站在小地窖上大声啼叫的公。这时候他觉得这个偏僻的乡村里的生活,真是又甜密又浓厚,很像是百里香的气味。

(〔苏〕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

从前她曾经有过这种愿望,那是几年前她在国外游历,当她在一个动物园的铁笼里看见一只大老的时候,那只老虎靠在栅栏旁边睡觉,耳朵和头的一部分伸在栅栏外面。

依莎贝拉小姐看见那只老虎的时候,就感到有一种抑制不住的要去拉一拉老虎耳朵的愿望。铁笼里的气味使她感到厌恶,那猛兽的强壮的脚爪使她感到无法形容的恐怖,但她还是觉得,至少得去碰一碰那老虎的耳朵。

在她看来,那奇怪的冲动是危险的,甚至是可笑的;于是她克制了自己,往前走去;但几分钟后,她又回过头。接着她又掉转身去,看看其他的铁笼,并且尽力想点旁的事情。可还是不济事!她只好再回去,虽然老虎已经不在睡觉,而是在舐着它那怕人的爪子,依莎贝拉小姐却还是跑到笼子旁边,把手伸进去,脸色苍白,抖索着摸了一下老虎的耳朵。

过了一会,她为自己的发疯行为感到惭愧,但同时也感到非常满足,这是人们在重要事情上听从了本能的决定时所感到的一种满足。

今天,她心里起了一个相类似的愿望。她厌恶伏库尔斯基,只要一想起这个人可能以超过实价的钱买了那些银器,她的心就停止了跳动。虽说这样,她还是感到有个克制不住的渴望,要到伏库尔斯基的店里去,望着他的眼睛,还要买几样小东西,而且就用他拿出的钱去付他的帐。想起这会见,她就感到不安,可是有一种难以解释的本能驱使她向前走去。

(〔波兰〕普鲁斯:《傀儡》)

“今天是四月二十八。他说他的学业将在七月初完成,——就算是七月十号吧:这已经不算月初了。可以假定是十号。或者,为了可靠,假定是十五号吧;不,最好是十号,——那么还剩多少天呢?今天不必算在内,——今天只剩下五个钟头;四月份剩下两天;五月三十一天,加上两天是三十三天;六月三十天,加上三十三天是六十三天;再加上七月份的十天,总共只有七十三天,——只有七十三天,还能算多吗?那时候我就自由了!可以逃出这个地下室了!啊哈,我多幸福!我亲爱的,他这主意想得真聪明!我多幸福啊!”

(〔俄〕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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