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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莽寶珠誤嗔好姐姐 苦媚香遺集惜惺惺

书籍:泪珠缘

卻說寶珠自東正院回來,一肚子惡氣。跑到婉香房裡便打起臉兒向牀前坐下,一聲兒不言語。婉香當是惹了罵來,因緩緩的問道:「怎麼又生氣來,敢是三老爺說了你什麼?」寶珠道:「不是。今兒倒還賞我許多物件,只不該拿我的筆墨去賣錢。難道我的文字便臭到這樣,只要拿錢來便該替人做做馬的抽腸子。便五千萬銀子,我也不肯拿筆墨換去。」婉香不懂,因笑道:「這話我不解,誰拿你筆墨賣錢去?」寶珠道:「還有誰呢。」婉香道:「賣多少錢來?」寶珠道:「五千兩銀子。我看著只是一堆牛糞塊子。」婉香笑道:「什麼好文字,便賣到這些錢。」寶珠恨道:「你也來了,好,好!明兒你們多睡到金銀子堆裡去罷。」婉香紅了臉,氣起來道:「這奇了,怎麼和我嘔起氣來。」因想道:「只道他一向溫存的性兒,不道也這樣使性,我何苦趨奉他去!」想著眼圈兒紅了,便拿帕子拭眼淚。寶珠一眼見他哭了,知道自己太莽闖了些。便甜言蜜語的央告了一會,婉香才回過念來,想也錯怪了他。因見寶珠挨著他口裡不住聲的叫好姐姐,身子兒和扭股兒糖似的,倒覺好笑起來。因道:「你怎麼受了人家的氣和我嘔來,到底你講這一篇子我也沒一點兒頭腦,究竟為著什麼?誰賣了你什麼?去生誰的氣呢?」

寶珠因陪笑將前事說明了。又道:「我不是愛惜筆墨,只怪他拿錢來買我的,把我當做什麼看了。」婉香笑道:「那你也不犯著生氣。你不要錢你不拿罷了,請老爺收入總帳去。老爺還格外疼你些,說你好。可知道一家的主子總沒一個不愛錢的,況又是你的大人,你便順他一個意兒。這詩你不愛做,明兒我替你做罷了。」寶珠聽了這話,也通氣了許多。便袖出一卷子來道:「你瞧,他還有題目呢。」婉香接來看時,見寫些什麼《上菜相國》,又什麼《與某中堂同席得句》,又什麼《蒙恩賜壽字紀典》,又什麼《某總裁囑閱闈卷》。因笑道:「笑死人了,這些我不做。叫春妍做幾首兒塞塞責罷。這《紫禁城待漏》和這個日本星使紀游的詩,你可做去。那些四季詠物即景等題,我代你做罷。」寶珠道:「這個我不敢勞你,好好的筆墨替這些東西做,我還犯不著,況是你。明兒我拚把這支筆污了,一起我做去罷。今兒七夕又是你生日,我想做幾句應景兒的。你沒用飯,咱們作對兒,便在這牀裡吃杯酒。」婉香啐了一口,又把臉飛紅了道:「你講話也留神點,再隨口亂汆可不要又說我惱你。」寶珠回頭一想,才知道說的沒意,他聽的有意了。因陪笑道:「姐姐可喝杯兒酒?」婉香點點首兒。便喊著春妍把前兒秦珍送來的白玫瑰酒開了一瓶。

寶珠便盤腿兒坐在婉香對面喝酒。婉香見攢匣裡的果品都不可口,因向春妍要洋葡萄和波羅蜜吃。寶珠道:「那個怕你吃不得。」婉香笑道:「我哪裡真病,因怕今兒是我生日太太又要忙個不了,我也怕熱鬧,所以只說復病了,其實我原好好的。不呵,我早睡了,哪裡還高興喝酒。」說著,春妍把洋葡萄和波羅蜜送了兩盒上來。婉香先把波羅蜜吮了一口,便皺眉兒道:「甜。」又把葡萄吃了一顆,又說:「太酸!」寶珠剛剝著鮮荔枝想放嘴裡去,婉香道:「你那個給我吃。」寶珠便送到他嘴邊來,婉香就在他手裡吃了,又喝口酒。寶珠得意起來,又說要做詩。婉香笑道:「頭裡我也想做,偶然翻了翻媚香樓的詩集子,見一首七夕詞的七古,做得好極了!我便不敢下筆。你不信,你試做一首,我再拿那個你瞧。」寶珠點首,便向春妍要筆墨來,想一想寫道:

秋河篇

碧波界斷情天秋,織女欲渡河無舟。

佩環如煙泣秋雨,片雲飛墮仙魂幽。

愁絲恨縷三千尺,織就霓裳貯冤魄。

支機石爛不補天,填海孤禽早頭白。

寫畢遞與婉香。婉香吟了一遍驚道:「這聲口宛然是媚香的,你見過他集子麼?」寶珠笑道:「沒見過。我因你這話,所以想到他,便有這個幽怨話頭。照這樣說,他的詩定好絕了。快給我瞧!」婉香便回身向枕邊取出一套子遞與寶珠。寶珠捧來看時,是一付楠木板夾著四卷裝訂極工致的絹面詩卷。簽面題著「媚香樓簽稿,惜紅生書眉」,翻一卷看是詞。婉香因道:「不是這卷,在卷三那一本。」寶珠道:「我瞧瞧這個詞。」因隨手翻一張,見寫著「洞仙歌三迭答惜紅生原韻」:

春愁滿紙,把君詩細讀。花落東風冷金屋,算眉的誠翠,秋水愁青,腰肢瘦,掩過羅裙一幅。桃花門卷小,窈窕文窗,一帶紅樓抱溪曲。無語悄凴欄,對著蓮花,隱約想可人如玉。管簫雙吹一年來,算鴛帳鸞衾是儂無福。

寶珠道:「這詞筆纖穠極了!看這末句,蘧仙娶親他是知道的了。」婉香因伏到桌上,側著頸子來看,寶珠把本子移了點過歪擺著。看第二首是:

紅箋小字,倩流鶯相候。一寸春愁酒邊逗,帳夢魂蝶冷鏡彰鸞孤,只剩得血淚尚沾紅袖。

茜窗愁獨坐,傷別傷春,如此銷魂怎禁受?花底問雙禽,哪處樓台可依舊。萬花如繡,記攜手迴廊囑叮嚀,說別後相思寄儂紅豆。

小樓西角,有幾株煙柳,三迭陽關笛中奏。記銀屏索酒寶扇題詩,總坐到小院悄無人後。

伊家何處是?夢也難尋。月夜花朝斷腸久。欲守十年貞不嫁,東風問為甚又難開口。怕門外安排七香車,便斷近紅顏不堪回首。

寶珠道:「照這樣他已許了婿家了。」婉香道:「原是為此才回去的。你看那卷三的《懊儂曲》一篇便知道了。」寶珠便合下這卷,撿那卷三來看,卻好翻出《湖樓曲》一篇,看是七古:

柳絲搖夢湘簾尾,樓上橫波剪春水。

翠濤飛拍玉欄杆,倒吸春人入波底。

十幅柳蘇卷空綠,鴛鴦瓦冷春雲宿。

木蘭艇子搖過湖,愁聽一聲懊儂曲。

寶珠擊節贊好,又翻過一張便是《七夕詞》了。因細細看是:

羅雲十幅拖秋碧,一線銀河暗波滴。

悄倚花冠過鵲橋,露珠涼暈仙鬟濕。

玉宇無塵夜氣清,璇宮鴛抒乍仃聲。

含情慾訴相思苦,夢裡騃牛喚未醒。

女蟲啼遍梧桐樹,十二搖軿正飛度。

碧漢遙通瀲瀲波,紅牆不隔迢迢路。

月帳雲階次第開,涼螢小影墮瓊階。

誰傾萬斛銀潢水,洗淨仙家別淚來。

蟾魄流光逗苔縫,湘簾窣地波紋動。

煙絲吹落芙蓉屏,露泫庭花照幽夢。

河鼓驚傳到五更,銷魂帶水自盈盈。

金支翠羽三生約,碧海青天萬古情。

靈源一倒滄桑變,仙侶飄零幾相見。

紅淚流成無定河,香盟冷落長生殿。

誰家姊妹惜佳期,瓜果陳來祝有詞。

省識星辰猶昨夜,劇憐風露立多時。

阿儂不乞天孫巧,悔被聰明誤儂早。

天上人間一樣秋,娟嬋別恨知多少。

良宵小聚太忽忽,鏡檻燈涼鈿匣空。

莫笑雲房悲獨處,西風深鎖廣寒宮。

寶珠讀一句贊一句,讀畢又贊,贊畢又讀。讀了三遍還贊不已。婉香因移過書來,又翻一張出來給寶珠看道:「這首也好的很,我便再做不到這樣。」寶珠看是《懊儂曲》,便讀道:

茜窗環碧敲東丁,碧城晝掩桃花扃。

春魂如煙隔花語,芙蓉鏡裡搖空青。

寶珠道:「只起四句,直似長吉。」又念下道:

螺山寸碧春愁重,俏倚花冠身不動。

絳雪分飛鬢角鸞,綠雲壓折釵頭鳳。

寶珠連贊:「好工穩細緻的對仗,我讀著倒還比這鮮荔枝好吃。」又念道:

瘦盡垂楊一捻腰,春閨酒醒麝香銷。

珍珠寮中壓金線,年年錦字回文挑。

儂彩蓮花比人面,蓮花易見人難見。

淚滴紅珠濕翠衣,詩吟紫玉題紈扇。

雲房寂寞延孤嚬,蛟絲小罩凝脂塵。

凍壁霜華隱濃黛,金魚瑣斷璇閨春。

寶珠連道:「這詩筆膩極了,膩極了。」說著喝了口酒,將燭花彈去了。又看著念道:

香肌冷襯錚錚佩,罡風吹墮青鸞背。

寶珠道:「這兩句又突起一筆了,看怎麼接轉來。」因見下兩句是:

漫訝蓬山隔萬重,屏山更無蓬山外。

不禁拍案叫絕。婉香笑道:「這是牀裡呢,不禁你這樣狂法的呢。」寶珠笑了笑又朗吟道:

雲翹側□銀螭蟠,淒馨繡被啼痕乾。

簾波無聲剪秋綠,櫻桃一樹紅欄杆。

銷魂陌上青絲騎,金屋無人碧天醉。

鈿匣空勞郎定情,燭花常替儂垂淚。

寶珠讀到這兩句,又噓欷歎息了一會。又看是:

箏堂夜靜燈影涼,銀蟾暗逗眉尖黃。

錦羽文麟斷消息,玉簫幽恨雲天長。

寶珠道:「講到這裡了,光景下面便收了呢。」因翻轉一張看,果然只有四句了。念道:

閒愁不斷如春水,目送飛花三萬里。

一寸相思久化煙,無端又逐東風起。

讀畢,覺餘音裊裊不斷。寶珠還要再看別的,早被婉香撇手奪去藏過了道:「你總不拘看什麼,便一口氣看完他。酒也不吃了,睡也不睡去。」寶珠笑了笑忙喝了盅酒,又拿瓶子倒了一盅。嘴裡還念著「鈿匣空勞郎定情,燭花常替儂垂淚」兩句。忽向婉香道:「照這兩句看來,他兩個是定情過的了麼?」婉香笑道:「那我怎麼知道。」寶珠又道:「怎麼他兩個便有這樣好,可不教我豔羨煞。」不知寶珠說了這話,婉香可惱不惱。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苦拋眼淚吟詩句,留與旁人帶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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