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大帝——死神来了
一、绝境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李陵,他对刘彻说的最后那句话,的确都是吹牛。当然,牛皮不是不可以吹,适当地吹牛,可以给历史增加几分浪漫的色彩。但是,如果牛皮吹大了,本来沉重的历史,又不得不多一笔悲烈的笔墨。
我们从几方面来看,他这个牛皮吹得有多少绚丽的泡沫?李陵的目标是,直捣单于老巢。要知道,当年刘邦发三十万大军,远征冒顿单于,他也想一举剿灭匈奴。结果呢?差点没命,只得逃了回来。后来,冒顿写情书戏弄吕后,牛人樊哙说愿发十万大军,就可搞定冒顿。结果呢,季布说樊哙简直是吹牛,可以直接拉出去砍了。于是,吓得樊哙也不敢发兵了。
再来看李陵祖父李广。自汉朝立国以来,胆大如天的人,多了去了,但像李广那种有数十人的米,就能开数万人的饭的将军,还真数不出几个。有李广如此,纵观他一生,离开过马吗?没有。战马是李广的灵魂,箭术是他的肉体。没有这两样东西,李广还能笑傲匈奴吗?
李广离不开战马,卫青和霍去病更离不开战马。李陵的部队和霍去病的部队一样,都是杠杠的特种部队。然而霍去病的赫赫战功,如果没有战马,他能一路砍杀到祁连山吗?他还能在草原和沙漠上来去如风吗?
当然,今天的匈奴不是过去的匈奴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历史证明,没有人胆敢说,只凭步兵就能一路抄到单于老巢的。如果李陵能做到,那他肯定已经达到了惊天地,泣鬼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傲然而求败的境界了。
事实证明,战争是残酷的,历史是理性的,吹牛也是要上税的。李陵没想到,这个牛皮税上得太重了。
回到现场。刘彻当然不再年轻,他知道李陵那话是吹的。既然都知道是吹的,那他是什么态度?让人吃惊的是,刘彻同意了李陵的出征方案。
刘彻当然不是支持李陵去送死。我认为,他之所以同意李陵率兵出征,大约如下: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刘彻向来都特欣赏年轻人锐不可当、绝不服输的战斗精神。既然李陵说他自己行,那让他放开手脚行一把吧。这是其一;为防李陵遭遇不测,刘彻准备派个人率兵半路支援他。就算李陵撑不下去了,有个照应,全身返还,也是很不错的。这是其二。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不为人知的秘密。当初,刘彻和卫青商议,调前锋高手李广打后援,以致地迷路后自杀抵罪。后来,霍去病又一箭干掉了李敢。所以,在刘彻的心里,他一直还欠李家一个大人情。现在,他有必要将这个带着无比愧疚的人情还给李陵。这是其三。
把债还了,你好我好,大家好。多一份责任,不如少一份愧疚。小伙子,我只能这样给你安排了,去吧。刘彻以为,这回咱和你李家,谁也不欠谁的了。
然而,命运却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一步步将李陵推向一片苍茫的远方。就在刘彻以为计划万无一失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一个脱落的螺丝钉,可以毁灭一架空中客机;一只蝴蝶在北美洲轻轻颤动双翅,足可让南太平洋卷起一场风暴。很不幸的是,李陵遇上了一个不愿意给他做嫁衣裳的牛人。
刘彻安排的替李陵打掩护的人,是路博德将军。路博德这人怎么样,相信不少人对他征伐南越一景,还历历在目。首先,他当过老大,当年就是以伏波将军身份,率军南征。其次,他很狡猾,攻打番禺时,为了抢战功,将番禺城的大大小小都收买了。搞得杨仆后来白忙一场,竟然是替人做了嫁衣裳。
如此看来,路博德这种从来以替人铺路为耻的老江湖,你叫他替李陵这个啥都不是的年轻小伙打后援?那除非长江水倒流。如果路博德真愿意替李陵打工了,那他以后在江湖上还怎么混?
可是老大刘彻都给他打招呼了,他能不去吗?既然是老江湖,自然有老江湖的办法。路博德已经想出了一招妙计,这就是拖。
怎么个拖法?他给刘彻上书,里面这样写道:“现在是秋天,正是匈奴马肥的时候,不适合攻击敌人。我有个绝佳方案,那就是愿意和李陵待至明春,再一起率酒泉和张掖两郡的骑兵,各五千,从东西两个方向攻击埋伏在浚稽山(今阿尔泰山)的匈奴,肯定成功。”
好啊,将军还是老的好啊。我相信,如果你是李陵,听到路博德这番话,肯定感动得要认路博德为干爹了。事实上,这都是假的。
将假戏真做,不是只有路博德一家。曾记否,当年王美人和栗姬争太子时,王美人就主动派人向刘启上书,说什么子以母贵,母以子贵,请尽快封栗姬为皇后吧。结果是,此话不说即罢,一说刘启气得个翻天。一怒之下,换掉了太子刘荣。
所以,路博德这番话,貌似菩萨,帮人一把;实则恶人,准备将李陵狠狠踹一脚。果然,知刘彻者,非路博德莫属。当刘彻看完路博德的上书后,不是高兴,而是拍案大怒。
为什么大怒?很简单,刘彻以为李陵怕了,可能去恳求路博德帮他说话来了。既然怕死,当初就不要将牛吹得满天飞。现在好了,我都准备还你个大人情了,你又不要了,你这不是耍我吗?小小年纪,就敢耍天子,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刘彻并不知道,耍他的人,不是李陵,而是老江湖路博德。但一切已经迟了。
因为,刘彻已经出手,准备修理李陵了。
首先,刘彻召见路博德,重新给他安排了一道作业:“本来,我想派你这支骑兵去帮李陵的,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吹牛,说什么愿以少胜多。既然如此,你就不必去接应他了。现在有一个紧急任务。据可靠情报,匈奴人已闯入西河,请你务必带着你的部队赶往西河,与将军公孙敖会师。”
打发了路博德,刘彻又将李陵叫来,命令道:“你必须马上出发,一刻也不能停留。你的任务就是,从遮虏鄣(今内蒙古额济纳旗古居延海南,路博德所筑城堡)出发,直到东浚稽山南龙勒水(今已淹没),搜索匈奴。如果找不见人,就沿浞野侯赵破奴曾走过的旧道,返回受降城。回到受降城后,请务必用快马给我汇报情况。”
说完了任务,刘彻突然又加了一句:“还有,你和路博德将军说了些什么,一并写进报告里,给我交上来。”
完了,李陵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了。
既然说不清,那就留着以后慢慢说吧。李陵知道,他这一炮放出,已经引起刘彻诸多误会。除了往前冲,他已经没有退路。
李陵出发了。五千步兵从居延出发,三十天后,他们出现在阿尔泰山。李陵扎营后,第一件事就是绘地图。绘完地图,派快马向长安汇报。
负责向刘彻汇报情况的,是一个名唤陈步乐的人。他告诉刘彻,前线情况良好,战士们士气十足,李陵也很乐观,一切都在李陵的掌握之中。
李陵意图很明显,他就是要告诉刘彻,曾经在天子面前说的那些话,不是吹牛。而李陵也知道,他只能报喜不报忧。因为,从刘彻发现他吹牛的那天起,无论前方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他都要义无反顾地往前冲。
老实说,天下的领导,无人不爱听好消息。当刘彻闻听李陵一切顺利,心情特别舒爽,他相信陈步乐说的是真的。于是高兴之余,将陈步乐封为郎。
刘彻高兴得太早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李陵的策略,不过是想稳住他这个天子,先哄他开心。
准确地说,前线的情况是这样的:战士们士气很足,李陵也相当乐观,至于未来如何,却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李陵相当乐观,是因为他具有一样足可让匈奴胆战心惊的武器。这就是,李家祖传的射箭技术。一直以来,李陵忙活的事,就是训练这五千兄弟如何飞箭。他相信,他的心血没有白费。他相信,他已经带上足够的好箭。只要箭足,信心就足。
事实上,多少箭才算足,不是由李陵说了算。只有一个人说了才算,这个人就是匈奴单于。李陵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匈奴头领的名字:且鞮侯单于。
此时,遥远的公孙敖和路博德在涿涂山会师。涿涂山,即今天的蒙古国巴彦温都尔山。他们那边的情况如何?我可以告诉你,他们连个匈奴的影子都寻不见。
匈奴到底跑哪里去了?现在李陵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匈奴全都跑他这里来了。这次真是中了亿万巨奖了。
如果你关心一下彩票市场,你就会发现这么一个有趣的事,几乎所有兑巨奖者,无不全副武装,戴墨镜者有之,裹头巾者有之,挂口罩者有之。凡此种种,用吴孟达在某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来说,就是:安全第一。
且鞮侯单于首先给李陵送的巨奖,是三万骑兵。怎么搞定这三万匈奴,李陵做了以下安全措施。
首先,李陵找到了一个防守的地点。这个地点,就是浚稽山东西之间出入口。
李陵以为,阻住出入口,就等于挡住了匈奴进攻的道。拿什么挡匈奴的道?布阵。布的啥子阵?很遗憾的是,李陵布的不是八卦阵,而是车阵。
不是八卦阵,亦胜八卦阵。李陵车阵如下:以运粮车围起阵地;接着,李陵自率锐兵于阵外,做了仔细分工。前排士兵执盾和长戟,后排准备弓和弩。
李陵这副架势,且鞮侯单于看了,也明了。但是,他笑了。
匈奴单于之所以笑,是因为根本就不当李陵一回事。他不当人家一回事,主要是欺负李陵年少。
三万骑兵搞你个几千步兵,不信冲不垮你。既然来了,那就冲吧。匈奴骑兵仿佛三万雄鹰在天上,全露出凶狠贪食的模样,迅速朝地下的小鸡们俯冲而下。
匈奴单于错了。当他们俯冲一半时,就后悔了。因为他们发现,李陵这支貌似脆弱的队伍,不是伸手即得的小鸡,而是一群披着羊皮的狼。
李陵的獠牙终于露出来了。面对汹涌而来的匈奴骑兵,李陵命令鸣鼓。在震天的鼓声中,汉军千弩齐发,撕破寂寞的空气,可怕地狂扑匈奴而来。
匈奴看着满天的弩箭,眼睛都绿了。当即,他们只有一个念头:跑。往哪里跑?山上。
于是可怕的匈奴,一时变成可笑的逃兵。匈奴不能逃的,只得认命。而那些躲过飞箭袭击的匈奴,回首以后猛然发现,汉军竟然追着他们狂砍。
李陵事先已经跟兄弟们约好了,只要鼓声不停,兄弟们就砍不停。鼓声没了,即可收手。等到鼓声停息,汉军收兵,回营歇息,第一回合下来,李陵战果甚丰,砍杀匈奴数千人。
算起来,李陵最大的收获,不是砍杀了匈奴数千人,而是让单于怕了。单于向来只知道,步兵怕骑兵,骑兵怕飞箭。没想到今天碰上的,竟然是一支投弹的步兵。妈的,眼看到嘴的肥肉,竟然是一块烫嘴的烙铁。
想当年,李广只要一箭在手,匈奴休想碰他一根汗毛。久而久之,匈奴见到李广,总是有一种“恐广症”。事隔多年,难道匈奴又要在李广后裔身上,演绎“恐陵症”吗?
且鞮侯单于的答案是:人多打他人少的,恐个屁!恐了也要打。
于是,且鞮侯单于准备跟李陵再斗第二回合。很快地,他将左右贤王兵力,全部调来。关键时刻,人头很重要。匈奴此次准备出场的人数是八万骑兵。
八万对五千,轻而易举可以算出二者的比值。话说回来,不要说五千对八万,在中国战争史上,几十人对阵数万人的战争,都是有过的。因为战争类似群殴,但又与群殴有着本质的区别。
马上地,匈奴单于就要领教到,这其中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二、李陵有多可怕
李陵和单于第二回合较量,马上开始了。
单于八万骑兵,犹如滔天洪水向李陵席卷而来。李陵明白,鸡蛋是不能硬碰石头的。于是,他当即做出一个决定——撤退。
向哪里撤?往回撤,向南边。遥远的南边,就是汉朝其他部队的驻营。
李陵且战且退。一连数日,顶住了匈奴的进攻。但是,情况越来越不容乐观。因为匈奴正将李陵逼进一处山谷。完了,匈奴这招叫关门打狗。如果冲不出去,只能死路一条。这次,李陵下定决心,务必突围。
李陵重新调整兵阵,发出命令:受伤三处以上的,坐车;受伤两处的,驾车;只受一次伤的,继续战斗。
排好阵势,李陵突然发现,兄弟们好像还缺少一样东西。
这个东西就是士气。自第二回合交战以来,汉军威力不展,战士们表现甚是不佳。而战士表现不佳,关键就是士气不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兄弟们的士气跑哪里去了?
这个答案,李陵知道。因为这支特种部队是由他亲手打造起来的,要说他对自己兄弟的习性没一点了解,那简直太低估他的智慧了。
李陵高高站起,望着眼前的兄弟,大声吼道:“连战数日,为什么我们越打越差,都像个娘儿们似的抬不起劲来。难道我们的军队中,真的来了娘儿们吗?”
李陵说对了。此时他的部队中,还真藏了不少娘儿们。这些娘儿们哪里来的?战士们抢来的。从哪里抢的?部队早在出发时,战士们就抢了被流放到边地的盗贼的老婆们,占为己有,藏在粮车中一路随军出发。
知兵莫如将。李陵说完,就派人将部队搜了个遍。果然,就将这些被逼随军的无辜妇女,全搜了出来。李陵也不客气,搜出一个砍一个,全砍光光,一个不剩。
小命不长有,女人天下是。如果还想找老婆的,就先给我冲出去。我想,这应该是李陵最想对兄弟们说的一句话。
事实证明,保命的决心和继续找老婆的意念,足可摧毁火星。第二天,李陵再战。这次,汉军拼了老命,狂砍匈奴。在血雨腥风中,我仿佛听见了汉军士兵从心底里对匈奴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呼喊:还我老婆来!
这一战,李陵军砍下匈奴三千颗人头。很好,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李陵焦渴的心,仿佛流过了一股清凉的水。
李陵再次命令后退。方向:东南。汉军沿着龙城故道狂奔,四五日后,李陵发现,匈奴又将他逼入了一个死角里。此死角,是一片大泽。大泽四周,则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人头的芦苇地。
更要命的是,匈奴站在上风头,顺风就可望见汉军。此情此景,只要熟悉三国赤壁之战的,都知道,要想干掉李陵,根本就不需要匈奴亲自动手。只需点一把火,呼呼的火顺势烧去,定可将汉军烧得个鬼哭狼嚎。
果然,匈奴点火了,大火向汉军狂卷而去。他们这把火,烧得太得意了。他们得意的是,东南风正吹得紧,李陵不是孙行者,不会翻跟斗,更不会借西北风。如果不出意外,明年的今日,芦苇地就是他们的烧纸日。
匈奴所料没错。李陵不会翻跟斗,更不会请神仙。但是,他还是逃过了大火的袭击。李陵之所以逃过,不是因为他们找到了翅膀,或者打了地洞,而是因为他们像匈奴那样,也烧了一把火。
在上风头的火还没烧到李陵之前,李陵已经放火烧出一块空地。他们就待在空地里,躲过了一劫。
大火过后,李陵接着向南边的山跑。但是,当李陵跑到南山脚下时,却发现匈奴大队人马,已经在山上列队热烈欢迎了。这下子,汉军都快傻眼了。妈的,两条腿的,还是不如四条腿的跑得快啊。
此时,匈奴单于就在山上。他指着李陵军,对亲儿子说:我在这里观摩,你下去将他们收拾了。单于先生以为,这一回李陵纵有翅膀,也难逃出这片树林了。
但是,李陵一点也不慌。他不逃,也不躲,而是擦亮砍刀,准备战斗。
李陵完全有信心,跟单于决战于树林。因为这里树木丛生,战马根本就逞不起威风,和匈奴对砍,匈奴捡不到什么便宜。恰恰相反,李陵的特种部队,其机动性的搏斗威力,将淋漓尽致地爆发出来。
况且,李陵手中还有一个致命武器——连弩。
连弩,即一种威力强大的弓箭。其最大特点是,射程远,准确率高,更要命的是它可以连发,如机关枪扫射般,箭如雨下,对方想躲都没地方躲。
关于连弩,匈奴已经在和李陵的第一回合较量中领教过。在李陵看来,匈奴还没领教够,特别是那个单于先生,估计还没有挨过射击的滋味。于是,李陵迅速布阵,面对从山上骑马往下冲的匈奴,见一个砍一个,见两个砍一双。
这一砍,李陵又砍了数千人。只靠砍人,收益是不高的。这时,李陵抬头一看,看见了山上的单于,正在激动地指挥着战斗。李陵想到了他的狠家伙。
于是,李陵当即命令箭手,朝山上放箭。一时间,又见连弩齐发,箭如雨下,扑向单于。面对汉军的连弩箭,单于先生是一点辙都没有。他只有一招可用——跑。往哪里跑?往高处跑,只会死得更快。只能往山下跑。
当天,李陵抓来一个匈奴俘虏拷问。没想到,这一问还真问出了点真东西来。所谓真东西,就是两条情报。
一条是关于单于的。单于认为,汉军这支神奇的特种部队,打又打不掉,却又不停地牵着他的鼻子往南走。汉朝一方会不会在南边埋好了伏兵呢?
这条情报显示:单于被李陵打怕了,顾忌较多,可能想放弃了。
另外一条是关于单于属下参谋和将官的。单于属下一致认为:匈奴数万骑兵围打汉朝数千步兵,都不能拿下。这事传出去后,咱们还怎么混。到时,想让西域诸国听从匈奴使唤都不可能了。再且,如果就此放弃,汉朝将会更加轻视匈奴。
最后,单于这帮臣属又认为,不能就此放掉李陵,务必将他及其部属困在山谷中,一网打尽。如果打不掉,让他们跑了,再撤也不迟。
李陵总结以上两条信息,得出一个结论:匈奴咬牙切齿,是一定要和他决战到底的。只有跑出山谷,跃到平地,才有化险为夷的可能。那么,要想走出山谷,化险为夷,只有一招可使:血拼到底!
血拼开始了。
匈奴首先集大军发起攻击。事实证明,人多打人少,并不是没有道理。然而李陵也不是好啃的,他硬是顶住了匈奴一次次的进攻。双方砍杀一天,交战数十回合。结果是,李陵杀敌军两千余人,匈奴又泄气了。
李陵以为,只要顶过这艰难一关,只要对方锐气一消,匈奴肯定先打退堂鼓。李陵是这么想的,事实上匈奴单于也是准备这么做的。追了这么多天,砍了这么多天,竟然是这个下场,没有痛打成落水狗,反被落水狗痛咬,真是郁闷极了。
正当单于先生萌生退意的时候,突然跳出了一个陌生人。这个貌似无关重要的人,犹如秤杆上的老鼠。天平向哪边倾斜,完全取决于他那轻轻一跳。
很可怕的是,这是李陵的人,竟然跳到了匈奴那边去了。
这种吃里爬外的跳法,通称背叛,其人被骂称汉奸。决定李陵命运那一跳的人,叫管敢。此厮之所以当了汉奸,是因为被某个校尉欺负了,终于忍无可忍地干脆将汉军出卖了。
汉奸管敢告诉单于:李陵快不行了,如果你就此放掉他,那就太可惜了。
为什么说李陵快不行了?道理有两条:李陵无救援,这是其一;李陵的箭快用完了,这是其二。一支无后援无弩箭的步军,面对成千上万的军队,这叫什么?用两个字可以形容:等死。
这情报实在太重要了。妈的,老子还担心汉军在哪里埋了伏兵呢,差点被骗了。又怒又喜的单于决定,既然李陵都快顶不住了,这次就放开手打吧。
李陵当然知道,没有马,没有箭,没有救兵,他注定是陷在虎口里的羊。但是,他决定再搏一搏,因为他已经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妙计。所谓妙计,就是伪装,壮大声威,吓退敌军。
这招,我们可以叫它是披上狼皮的羊。
李陵是这样伪装的:亲率八百壮士打前锋,打黄旗;另外一个叫韩延年的校尉,亦率八百壮士打前锋,打白旗。你可以不知道韩延年,但你应该记得有一个叫韩千秋的人。韩千秋,就是当年亲率两千军,准备南下解放南越的牛人。没想到,牛人没有将南越解放成功,反倒被南越牛人吕嘉剁成了肉饼。
当年那个为国捐躯的韩千秋,就是韩延年的父亲。韩千秋死后,汉武大帝嘉其义,封其子韩延年为成安侯。后来,又以校尉身份随李陵出征。而我猜测,欺负管敢的校尉,估计就是眼前这个韩延年。
很可惜,管敢连以上那个情报也一并卖给了单于。管敢还这样告诉单于,只要搞定李陵和韩延年这一千六百头军,就可彻底搞定他们了。原来李陵还认为,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事实却是,他的一切都在单于的掌握之中。
果然,且鞮侯单于再次集结匈奴军团,一齐向李陵发起了进攻。进攻的时候,匈奴人还不忘喊话。喊话的内容是:投降吧,李陵;投降吧,韩延年。
连韩延年的名字都喊出来了,实在太可怕,也太自信了。李陵第一次闻到了死亡的味道。是的,致他于死境的,不是千军万马,而是那个出卖情报的汉奸。
那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跑。
于是,匈奴一路追杀,李陵一路逃跑。两条腿的,当然是跑不过四条腿的。李陵想逃脱,那是门都没有。
尽管李陵拼命跑了一阵,但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李陵还能顶住,是因为还有箭,并不是已经“弹尽粮绝”,只是所剩不多而已。为了挡住匈奴猛攻,只好将所有箭都用上。匈奴从山上箭如雨下,李陵亦以箭还箭,天空像闹蝗灾似的,全乱套了。
李陵的目标是,要在箭射完之前,跑出这该死的山谷。然而,李陵在山下跑,匈奴却在山上追。他们跃过李陵军,挡住了后路,李陵想后退,已经没路了。更可怕的还在后头:李陵没箭了,一天之内,五十万支箭全射完了。
这次是真的完了。箭完了,恐怕人也跟着完了。
此时,李陵尚余三千余兄弟。没有箭,士兵连长刀都没有,这仗还要不要打?如果打,那怎么个打法?李陵告诉兄弟们,这仗必须得打。没有长刀的,砍车辐充当武器。军队基层干部以上者,持刀笔协同作战。
刀笔是干什么的?刻字的。那时候,还没发明纸,也没发明笔,于是写字只能靠刀笔。
连刀笔都用上了,的确很惨。数个手持寸铁的人,和数千个手无寸铁的人,就这样如羊被狼驱。很快地,匈奴就将李陵逼进了狭谷。
死神真的来了,匈奴再次对李陵军发起进攻。这次,匈奴连箭都省了。他们使用一种最原始的武器——石头。匈奴人将大块石头,从山上一路砸下来。老实说,三千人拥挤在一条狭窄的山谷里,被砸中的概率是相当高的。只要被砸中,多半要受伤。
必须在绝境之中冲出一条血路来。于是,李陵军继续后撤。可是他们发现,想撤出山谷,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因为单于先生,已经亲自派人堵死了他们的后路。
是战之罪,还是天将亡我?
这个问题,当年项羽说过。他的答案是,非战之罪,是天要亡我。同样的问题,李陵却选择了这样的回答:非战之罪,我命由我,不由天。
高度自信的李陵,硬撑死撑,石头还是认人的,他还没有被砸中。更幸运的是,这时候天黑了,匈奴停止了进攻。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然而,李陵马上发现,今晚不要说喘一口气,就是喘十口气,恐怕也没用了。他趁着黑夜,穿着便衣,不带一兵一卒,独自跑出去视察地形。很久,他顺利回来。
回来后,他召集大家开会,却一直不说话。最后,他终于叹息着,说了一句绝望透顶的话:没救了,彻底完了。
那怎么办?两条路:或投降,或战死。
这时,有人站起来,对李陵说道:“将军威震匈奴,却落到今天这死境,只怪天不遂人愿。不过,将军也不要灰心绝望。当年浞野侯赵破奴被匈奴虏得,若干年后,仍然逃回本国,依然受到天子重用。有赵破奴如此,将军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呢?”
这话意思很明显,是劝李陵假降,从长计议。
道理很美,现实却很残酷。李陵拒绝了投降,他是这样说的:“公止,吾不死,非壮士也。”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你不要再说了,如果我不死,那就太不男人了。
何为真男人?是的,真男人就是生得坦荡,死得其所。对于李陵来说,他身体里流淌的是李家沸腾的血,是汉朝骄傲的血,是军人无畏的血。以悲壮的生命,谱写军人壮烈的歌,这是李家世代的梦想。
李陵已别无选择,他必须战斗到最后一刻。必须!
是最后的战斗,也是最后的告别。李陵命令士兵砍掉大旗,埋掉珍宝。然后,仰面叹息,悲壮地做最后的演讲:
如果我们还有几十支箭,就能逃得出去。现在,我们没有刀,没有箭,干等到天亮,与敌作战,简直就是等死。不如,兄弟就此散了吧。我这样做,就是希望有人能活着,回去向天子报告。
演讲完毕,李陵分给军士每人两升米,一块冰。然后约好,如果能跑回汉塞遮虏鄣者,就等后面的战友一起回国。
半夜,李陵准备突围。汉军敲鼓,发现鼓已经破了。于是,李陵只好与韩延年一起上马,率十余人向匈奴发起了冲锋。
李陵此举,只有一个目的:引开敌军注意力,好让兄弟们跑路。
果然,此举引来了数千匈奴骑兵的追赶。韩延年强悍,与敌作战,战死。最后,李陵投降。
投降了?这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渴望战死,似乎成了李陵一句天大的空话。
三、辩护
李陵败了,是一根稻草压垮了他。这根稻草,就是那个可耻的告密者。我仿佛看见,冥冥之中,李陵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向了远方,再也不能回头。
李陵败阵的地方,距离汉塞只有百余里。他战败以及投降的消息,马上传回边塞,而边塞将军,又将消息传回了长安。
此时,汉武大帝刘彻,正在静静地等待。他脸色阴沉,表情凝重。他不是等待李陵奇迹返还,而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等待李陵战死的消息。战死,似乎是李陵对自己,对家族,以及对国家最好的交代。刘彻是这样想的。
陪同刘彻等候李陵军报的,还有李陵的老母,以及年轻的妻子。是刘彻将他们召来的,并使一个会看相的人,观察这两个女人的面色。相面人告诉刘彻,李陵老母及妻子,情绪很稳定,没有死人的丧色。
没有丧色,说明她们心里还是挺乐观的。真的是这样吗?心情倍加沉重的刘彻,似乎看到了一丝火焰在黑暗的深处摇晃。他渴望李陵老母及妻子的情绪,能给李陵和他带来好运。
正当刘彻忐忑不安的时候,军报回来了。刘彻这才得知,李陵投降了。这下子,问题可大了。
请问,自汉武跟匈奴开战以来,有过投降的将军吗?没有。汉匈之间打打杀杀这么多年,汉将打赢了,就敲着锣鼓回来;打输了,不死,至少也可以逃回来。但是,从来没听说过,汉将有人投过降。
投降,说小了是一个人的事;往上说,是一支军队的事;再往上说,是关系到国家面子的事。汉武大帝奋斗一生,练就了汉朝铁腕拳头,打出了汉朝威武雄风。然而辛辛苦苦奋斗几十年,全被投降的李陵给抹黑了。
郁闷,实在郁闷啊。
刘彻出离愤怒了。他马上找来了一个人,或许已经有人忘记了他。这个人,就是被李陵派回向刘彻汇报情况的陈步乐。之前,陈步乐因为跑腿报喜,刘彻赏了他个郎官。面对刘彻的痛骂,陈步乐无言语可对,只好自杀。
紧接着,汉朝召集群臣开会,就李陵投降匈奴一事讨论。根本就不用讨论,庙堂之上,众人个个捶着胸膛,口水群喷李陵。然而,在众臣之中,有个人犹如看客,冷静地看着同僚的表演。这个人,竟然被也正在看表演的刘彻瞄见了。
刘彻没有想到,那个人也没有想到,甚至上帝也不会想到,刘彻只瞄了一眼,从此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一个貌似平庸的人,犹如火山喷发,整个汉朝都被震动了。
命运是什么?命运是人生运行的轨迹,是宇宙力学的一部分。有人说,强者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因为他凭借本人的力量,可以改变个体的人生轨迹。所谓弱者的命运,从来都不在自己手里,他犹如风中的浮萍,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我从来都不是个乐观主义者,我坚定地认为,所谓强者,能够排斥天地鬼神的干扰,独自控制命运之船,顺利到达彼岸的,实在很少很少。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所谓强者的命运,大多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们掌握在哪里?掌握在一只看不见的手里。这只看不见的手,不是神仙,不是阎罗,而是博弈。
博弈,亦是力学的一部分。它产生于对抗,并且产生力,最后作用于人。博弈论,适用于所有生命。人类有史以来,无不处于博弈理论的范畴里。只要是人,无论身处何地,博弈都紧紧地圈在他的头顶。
刘彻无意的那一眼产生的结果就是一场博弈开始了。而主动与刘彻博弈的人,是一个力量微薄的人。这个人,就是太史令司马迁。
司马迁,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其家族史单纯,祖宗以下,基本以史官为职业。司马先祖中间有过职业转型,不过到了司马迁老爹这一代又做回太史令,恢复祖业。
古往今来,所谓大师,从来都是早慧的。十岁前,司马迁开始诵古文;二十岁,周游天下。然后定居长安,优游无事,直到三十六岁那年。
公元前110年,司马迁约三十六岁。这年,汉武大帝去泰山封禅,按规矩,司马迁老爹司马谈身为史官,理当随行。没想到他病倒洛阳,无缘封禅大会。司马迁只好临时替父随行。司马迁参加封禅回到洛阳,司马谈郁闷至极,估算自己活不长了。于是司马谈老人家,流着眼泪向司马迁交代了两件事:第一,继续家族祖业做史官;第二,继续老父遗志,写一部震古烁今的史作。
司马谈说完遗言,就走了。两年后,司马迁如他所愿,当上了太史令。当上太史令的司马迁,开始编写著名的《史记》。将近十年,司马迁都过着平淡无奇、默默无闻的生活,直到替李陵战败辩解的那一刻。
刘彻向司马迁提问,怎么看待李陵战败投降一事。司马迁雄辩滔滔,归结起来,总共有以下几点:
李陵告别父母妻子,于千里之外奋力杀敌报国,没想到一战而败,那些安居后方、无事抱老婆安眠的人却要说什么风凉话,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是其一。
李陵凭五千步兵,与匈奴决战千里,顶住数万敌人屡次进攻,战到最后一刻,箭都没有,赤手空拳也要跟匈奴蛮干,虽败犹荣,日月可鉴,足以激励后人。这是其二。
总结以上两点,司马迁得出结论:凭李陵的个性,他不是真降;只要他不死,肯定还要寻找机会报答国家。
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司马迁:牛,很牛。再加一句话:牛得不知死之将至。官场博弈,说得痛快,死得也痛快。我们说司马迁死之将至,主要是他不但得罪了一帮牛鬼蛇神,竟然连阎罗王也得罪了。
所谓牛鬼蛇神,就是那帮说风凉话不知牙痛的汉朝大臣;所谓阎罗王,就是汉武大帝刘彻。司马迁骂满朝同僚,咱是看得见的。可是他怎么和刘彻也抬上杠了呢?
问题就出在对李陵评价的八个字上:虽败犹荣,日月可鉴。除了刘彻外,我们基本的理解大约都是:李陵虽然战败,但是败得光荣,没什么可丢人的,这是经得起阳光检验的。
这句话明显是替李陵申辩的,仅此而已。但是,刘彻却认为,问题没有那么简单。
很多年前,有人告诉我,聪明的读书人,先把厚书读薄,再将薄书读厚。很多年后,我才明白,真正聪明的人,首先学会从鸡蛋里挑骨头,然后再用骨头顺理成章地杀人于无形之中。
司马迁是有骨头的。在一个有骨头的人里,挑出几句有骨头的话,对刘彻这等绝顶聪明的人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果然,刘彻发现,司马迁替李陵辩解的那番话,明是替李陵说话,实是借李陵骂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当然是李广利。
曾记否,李广利几次出征,都是以绝对兵力,惨胜而归。貌似光荣,实则丢人。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虽胜犹败,神鬼唾之。现在司马迁突然来一个虽败犹荣,日月可鉴,夸大李陵,贬低李广利。这不是要跟李广利过不去吗?
可不要忘了,明星李广利是谁造出来的?刘彻。
骂李广利,就是骂刘彻。连皇帝都敢骂,简直是找死了。
我认为,以上这番推论,根本就是刘彻个人臆想。或许司马迁,纯粹就只想替李陵打抱不平。然而刘彻能浮想联翩,鸡蛋里挑出大骨头,只能这样说,他心虚了。
心虚见鬼。刘彻怒了,他直接就将司马迁定了死罪,准备将他办了。
在汉朝,不是所有死罪都必须死。如果不死,有两条路可供选择。第一条,交钱,赎人;第二条,以腐刑代死。交多少钱?六十万钱。
什么是腐刑?通俗地说就是割男根。如果用数学公式换算,当时汉朝的男根,等同于六十万钱。
在交钱和受割这个问题上,司马迁的思路是很清晰的,就算是当了高利贷鬼,也要借钱赎命。钱借了,可以再还;根没了,怎能再续?很快地,司马迁就发现一个可怕的问题,钱,真不是一般的难借。
听说,人生悲哀的事是,人死了,钱还没花完;又听说,人生最悲哀的事就是,人还没死,钱却没了。司马迁最最悲哀的事就是,他还没死,别人就是死活不借给他钱。
为什么不借给他钱?原因很简单,他很穷。在汉朝,诸如李广、张骞,甚至公孙敖等人,都因为作战失利,戴了死罪。但他们都是有钱人,交了钱,赎了命,不到几年,东山再起,又是一条好汉。
李广和张骞有钱,那是因为他们的职业都是有油水可捞的。司马迁家世代为太史令,主管历史、天文、历法。这等职业,能养活全家,就算不错,还想有什么余钱余粮存着?如此没有油水、没有前途的工作,谁敢借他几十万钱?就算有钱借,估计也没命等着还钱了。
钱借不到,司马迁还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忍痛割根;一条是——死。
死,似乎是最好的选择。士可杀不可辱。自孔孟以来,这是读书人面对人生绝境的时候,爆发出的一句最男人的话。甚至苏武面对卫律审讯时,也是以身作则,企图自杀殉国。
对一个有骨气的男人来说,承受腐刑,那就意味着苟活。苟活,更是意味着一生声名,将化为乌有,成一世笑柄。如此种种,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生不如死。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这是著名诗人臧克家对生死价值观的诠释。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是我们眼前的司马迁,对死亡做出的最经典的解读。
在那一刻,生存还是死亡,的确是一个问题。
然而,走投无路、无比悲愤的司马迁,在人生的悬崖边上,却昂起高贵的头喊道:“我要活着!”活着,不是为了让腐朽的肉体生长下去,而是为了一个无比高贵的理想。这个理想,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鲁迅说,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司马迁,他以惨淡人生,谱写了一曲悲壮之歌。鲁迅将他这首歌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这首歌的名字就叫———《史记》。
四、悲伤的告别
司马迁以无畏的身躯捍卫了别人,更捍卫了他的尊严和无上的骄傲。这种捍卫,荡气回肠,天地动容。两千年之后,仿佛还响彻寰宇,震荡我的心灵。
司马迁的挣扎和反抗,全都被他写在那篇著名的《报任安书》里。在那篇著名的让鬼神落泪的文章里,司马迁道出了内心的隐秘。这个隐秘,就是他没有去遵守政治游戏规则,以至于落下一个人生暗淡无光的下场。
请注意,司马迁没有遵守,并非不懂政治。我强烈地认为,他研究历史,究天地人文,比谁都深懂政治的密码。因为懂得,所以他心中多年以来都蕴藏着一股气。正是这股气,让中华民族绵延千年,屹立世界。这股气,就叫正气!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说,他和李陵不过是泛泛之交,两人平时都是各忙各的,没有一起把过酒,没有一起言过欢。他之所以替李陵申辩,纯粹是为了说一句公道话。因为说了公道话,忍辱负重,受尽天下之悲凉,是可敬,还是可悲?
我想,在那一刻,孤独的司马迁肯定领悟到一个道理:刘彻暂时没有读懂他,将来有一天肯定能读懂他;就算刘彻读不懂他,多年以后,甚至千年之后,肯定有人替他感到骄傲。
事实证明,刘彻办了司马迁后,他就后悔了。
刘彻之所以后悔,是因为他突然觉察到,李陵真的是无辜的。刘彻之所以想到李陵无辜,是因为他终于知道,他被那个强弩将军路博德骗了。
当时李陵出塞的时候,本来我是派强弩将军迎军的,没想到准备下诏时,竟然被老鬼路博德忽悠,我真不应该错怪李陵啊。
这是刘彻发自内心愧疚的话。为了赎疚,他将李陵部下逃亡归来的士兵,通通慰劳赏赐。
透过那幽暗的历史隧道,我仿佛看见,刘彻脸上挂着苍凉无奈的表情。是的,他应该有所忏悔,为了李陵和司马迁那两个无辜的倒霉蛋。
事实上,刘彻不仅是忏悔,他还准备报复了。报复谁?匈奴。所有耻辱,似乎都来自匈奴。前有赵破奴陷没匈奴,已经忍了,今天李陵一军又被打残,已经是忍无可忍了。
天汉四年,即公元前97年,刘彻动手了。
此次出征匈奴,主将仍然是那个混世魔王李广利。为了将李广利这块烂泥扶上墙,刘彻连老本都搬出来了。首先,向全国动员征兵,七种身份的人,必入远征军。
这七种人分别如下:犯罪小吏,一也;逃亡囚犯,二也;上门女婿,三也;商人,四也;有过犯罪前科被记录在案的人,五也;父母有犯罪前科被记录在案的,六也;祖父母有犯罪前科被记录在案的,七也。
除了以上强制编入行伍的,还有所谓志愿军。凑合起来,总共有二十一万。这二十一万人,分配名额如下:李广利骑兵六万,步兵七万;强弩将军路博德得骑兵万余人,跟随李广利。老油条路博德忽悠刘彻,害李陵孤军出征失利,他没被砍头,还照当将军,真是人才难得啊;游击将军韩说,得三万步兵;公孙敖将军得骑兵万余,步兵三万。
李广利从朔方郡(今内蒙古杭锦旗北黄河南岸)出发;韩说从五原郡(今内蒙古包头市)出发;公孙敖从雁门郡(今山西省右玉县)出发。
以上三支部队,李广利打主攻,重点对付匈奴单于本部;韩说侧攻,重点扫荡匈奴潜伏军;公孙敖打次主攻,重点对付左贤王。除此之外,刘彻还特别对公孙敖交代了一个任务。
这个任务就是,迎李陵归汉。
我认为,打仗如踢球,要打先看脚。以上三支部队将领,除了那个游击将军韩说让我们陌生外,李广利和公孙敖,他们的脚法如何,我们大致是知道的。李广利就是地道的“香港脚”,脚法奇臭无比。
公孙敖呢,我也不想损他了。如果不是卫青,估计他今天连混的机会都没了。打了这么多年仗,除了对他当年率数名兄弟,救出卫青,略表敬意外,后来的军事生涯,他总是让我嗤之以鼻。
刘彻组织了这么一支远征军出击匈奴,只能说,汉朝真的无人了。没人也得打呀。军队都动了,就算不打也得装装样子呀。
果然,李广利还是装样子的。匈奴单于闻知汉军远道扑来,紧急搬家,一下子就搬到了土拉河南岸,并且陈十万大军等待李广利。不久,李广利来了。
外戚霍去病当年最大的优点是什么?你给他千人的米,他就敢开万人的饭;现在这个李广利最大的优点是什么?你给他万人的米,只能开千人的饭。如此推论,目前匈奴有十万饭,李广利得须有上百万米才敢开。可是他加上路博德的,只有十四万米,能开匈奴这锅饭吗?
答案是:否。
事实证明,我这话不是吹的。李广利部来到土拉河,和匈奴拉开阵势,两军缠斗十余日,李广利仿佛样子也装够了,很有自知之明地打道回府了。
再看看公孙敖。公孙敖和左贤王干了一仗,不利,也返回了。公孙敖知道,无功而返,肯定要被领导臭骂。然而,这次他已确定自己不会挨骂了。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人替他挡刀。
这个人,竟然是李陵。
公孙敖告诉刘彻,我之所以不利,完全是因为李陵。陛下知道李陵最近忙活什么吗?据我捕获的俘虏说,李陵在匈奴军中忙着练兵,防备汉军。
见过狠的,没见过这么狠的。你叫我迎李陵,迎他干吗?人家正有滋有味地当汉奸呢。
这实在是莫大的讽刺。忏悔,忏悔,竟然忏出一个天大的鬼。刘彻出离愤怒了。接下来,刘彻做出了一件让远在匈奴地的李陵十万分痛心的事。那就是,刘彻将李陵全家老小,全杀了。
刘彻仿佛要告诉天下,当汉奸,从来没好下场。
事实上,刘彻这次又被忽悠了。
的确,匈奴军中有个汉人正在替匈奴练兵。这个人也姓李,但他不是李陵,而叫李绪。李绪是什么时候当的汉奸,汉朝人都知道。初,李绪为汉塞外都尉;后,匈奴攻之,李绪降。李绪当了汉奸后,和匈奴大阏氏混得挺好。这个大阏氏,就是且鞮侯单于的老妈。
我不知道汉朝人,是怎么念李绪和李陵俩字的。如果同音,天杀李陵。如果非同音,我只能说,这是一计恶招。这个恶招就是,匈奴故意使计,将李绪说成李陵,迫使刘彻诛杀李陵全家。杀了全家,还叫李陵归汉,鬼都不信了。
公孙敖真是捡了一个大便宜。
反正他没有过错,俘虏怎么说的,他就怎么传话。他是出来打仗的,李陵家死多少人,关他什么事。只要他不挨领导批评,就心满意足了。
此时,远在天边的李陵,也怒了。他怒的是,刘彻绝情绝义,诛杀李氏全家。但是不久,李陵发现,他恨的人,不应该是刘彻,而是那个该死的汉奸李绪。
告诉李陵真相的,是汉朝使者。某一天,汉朝使者来见匈奴,李陵见面就骂汉使:老子率五千步兵,替汉朝拼死拼活的,哪点对不住汉朝了,为何要诛杀我全家?
汉使说,大汉知道你尽力了。但是,你为何为匈奴练兵,防备汉军?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李陵这才恍然大悟。他马上告诉汉使,那个匈奴教官,不是我李陵,而是李绪。
真相大白。原来推李陵往历史黑暗处的,不是别的,还是那只看不见的手。
李陵要报仇,对象:李绪。他派人刺杀李绪。杀了李绪后,他就跑路了。
李陵不得不跑,因为且鞮侯单于老娘要找他的麻烦。单于先生只好赞助李陵,跑到遥远的北方。一直到大阏氏死了,李陵才回到单于身边。回来后,李陵就做了匈奴单于的女婿。
在那一刻,命运的轨迹终于定格了。纵使汉朝怎么呼唤,都唤不回李陵那个悲伤的游子。曾经的奋战,竟然是为了永远不能回去的离别;曾经的光荣,都化作了那千载悲伤的流云。
悲哉!李陵!
五、又见巫蛊
老实说,自公孙敖救卫青以来,尽管不是特别地走运,但是总没少捡过大便宜。刚刚过去的那场战斗,战场失利,匈奴俘虏突然告诉他一个冒牌的李陵,公孙敖一下将责任推过去,一了百了。尽管无功,但因为有人替他背黑锅,所以还能照样大碗吃饭,大口喝酒,好不惬意。
事实证明,便宜捡多了,也是要吃大亏的。
公元前96年,四月。那年,对公孙敖来说,是一个无比绝望、无比黑暗的日子。那个春天,公孙敖终于结束了常捡便宜的“光荣”的一生。
事情发生得有些突然,而且莫名其妙。首先是,公孙敖的妻子,不知为何,被控玩弄“巫蛊”。汉朝人都知道,玩刀玩火都是小事,如果敢玩巫蛊,只说明一个问题,此人不是胆大包天,就是活腻了。
在汉朝,玩弄巫蛊的人,只要查出,多数都是抄没全族,尸首两地,鲜血横流。很不幸的是,大风大浪都经历过的公孙敖,莫名其妙地被牵连。刘彻一点也不含糊,将他拉出去,腰斩。
刘彻以为,将公孙敖这一刀砍下去,所谓玩弄巫蛊的人,应该是有所胆怯,有所收敛了。事实是,这仅仅是一个序幕,连个开端都不算。
可怕的巫蛊,真正的开端,是在四年后。
公元前92年,四月,天下大旱。怪事年年有,那年有点多。那时,刘彻正在建章宫度假。建章宫,位于长安城外。没想到,刘彻难得休闲静养之时,建章宫中突然闯进了一个人,打破了建章宫的宁静,整个长安都动荡不安起来。
这个人是谁?他闯进来到底干吗?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不要说我,连刘彻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当时的情况大约如下:刘彻在建章宫中,远远看见一个男子,佩带长剑穿越中龙华门。更可怕的是,这是一个陌生剑客。刘彻当即闪过一个念头,刺客可能是奔他而来的。于是,刘彻马上派人前去拦截捉拿,结果剑客被吓得弃剑而逃。
这个剑客到底是谁?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刘彻派人去问门卫,门卫长官又惊又恐,只说没看见人进去,更没看见人出来。
这下子,问题可大了。建章宫戒备森严,剑客好像把它当成自己家了,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来,又仿佛长了翅膀不知从哪个地方溜出去了。长翅膀,那是不可能的。最大的可能是,此剑客肯定是武功高强的异人。但就算是异人,他能在建章宫里来去如风,也有可能他早就踩过点,摸透了这里的门道。
踩点,摸熟逃路。由此更加说明,刺客是有预谋的。长期踩点,门卫长官竟不知不觉,简直是天大的饭桶了。于是,盛怒的刘彻,第一件事就是斩门卫长官。
石头已经落入湖里,搅起了千层波浪。紧接着,刘彻下令,一定要找到那个刺客,哪怕是藏到了地下,也要掘地三尺将他挖出来。
怎么挖,到哪里挖,刘彻已经安排妥当。
先是征发京畿地区骑兵,大搜上林苑。上林苑是刘彻打猎度假的猎场,林子不算大,但是什么鸟都有,正是江湖异士藏身的好地方。
除了上林苑,刘彻关闭长安城,挨家挨户搜查。这一搜,十一天就过去了。结果是,两手空空,连个鬼影都没找到。
郁闷啊,这到底是哪路武林高手要跟我刘彻过不去啊?
人没找到,总要有个怀疑对象吧?对象当然是有的,但是刘彻也没办法。因为,他怀疑的这个对象,正是传说中的江湖大侠。此大侠仿佛练了遁地术,没人知道他躲在哪个山沟沟里。
这年,刘彻已经活了六十多岁。他十六岁登基,纵横天下大半生,只有他想不到的,没有他办不到的。然而,古往今来,大江大河都过了,小河沟里却翻船的人,不在少数。刘彻虽然没有翻船,但面对那个嫌疑犯,他也是一点辙都没有。
刘彻办不到的事,不一定天下人都办不到。很快地,就有个人对刘彻说,不就是一个游侠嘛,我保证能捉到他。
说这话的人名唤公孙贺。
按资历来论,公孙贺也是个老江湖了。班固说他少为骑士,从军数有功。汉武大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公孙贺就是太子的舍人。后来刘彻转正为皇帝,公孙贺也由舍人摇身一变为太仆。好运没少光顾他,再后来,他又娶了一个光宗耀祖的老婆,这个老婆,正是当朝卫皇后的姐姐。
能力、运气、背景,样样都有。公孙贺职位仿佛彩虹灯似的,一路闪变,什么将军,封侯,最后摇身闪电一变,就成了丞相,又被封侯。由丞相而获封侯,是本家兄弟公孙弘开的好头。
事实上,对公孙贺来说,什么侯不侯的,都无所谓。人在江湖中混,还是那句话,安全第一。所以,当初刘彻要拜他为丞相时,他是死活都不肯接受的。
为什么不接受?道理很简单,丞相这饭碗实在不好端。自刘彻上台以来,丞相当中能够善始善终的,唯有公孙弘一个。其他的,几乎都不得好死。如公孙弘之前的窦婴、田蚡。田蚡患病早走一步,不然留着脑袋也是被刘彻砍的。而且,他也没能看见他们全族是怎么被搞死的。
又如公孙弘之后,有李广的堂弟李蔡,好像占了皇家土地,就被人家砍头;还有那个庄青翟,联合朱买臣搞掉张汤,也没逃过刘彻一刀;甚至连大家都陌生的赵周,也是不得好死。
赵周之后,丞相是石庆。石庆是汉朝出了名的老好人,始终保持他老爹万石君石奋开创的严谨家风和忠诚传统。可就这么一个人,刘彻都对他挑三说四。最后,因办事不小心,还获了罪,自己交钱赎人。还好他最后是自然死亡。可是他死后,所谓万石君的光荣历史,也彻底终结了。
公孙贺军人出身,凡是军人,都是有脾气的。像石庆这么个好好先生,都在刘彻手下干不下去,突然刘彻说要让他接石庆的班,实在让公孙贺感到突然和恐惧。
据说,刘彻拜公孙贺为相的那天,公孙先生急得跪在地上不停地哭,不肯受印。老人家一边哭,一边抹着眼泪说:“臣不才,出身卑微,只会弯弓射箭、战场杀敌,实在无力消受丞相这高位啊。”
公孙贺哭得惊天动地,竟然连刘彻都感动得掉眼泪了。刘彻对左右说,将丞相扶起来。然而,公孙贺还是不肯起。他早就想清楚了,宁愿自己得罪皇帝,也不能因自己而在将来害了全族人的性命。公孙贺以为,只要他死不受印,皇帝也是拿他没办法的。
事实上,公孙贺错了。刘彻看公孙贺长跪不起,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一转身,话都不说,拂袖而去。这下子,公孙贺彻底没招了,只好乖乖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接下了那个人见人怕的衰丞相印。
事实证明,传说中的丞相印,果然是个地道的衰印。公孙贺当上丞相后,好日子马上就要跟他全家人告别了。
给公孙贺全族带来坏运的,首先是他的儿子公孙敬声。老爹当上丞相后,敬声就接了老爹曾经当过的高官——太仆。中国的富二代,都是牛气冲天的一代。家教稍微不好,不但不能给社会带来好处,反而惹下滔天大祸。公子哥敬声,大约就属此类。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公孙家族,是全家得道。公子哥敬声认为,老爹是丞相,老娘是卫皇后的姐姐,自己又是部长级高官,犯个啥事,那算个鸟啊。于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敬声,挥金如土,骄奢无度。久而久之,突然发现没钱填他这个花钱的缺口了。于是,他马上想到了一招——捞钱。
捞哪里的钱?脑袋进水的敬声,竟然将捞钱的主意打到北军身上。于是一捞,就是一千九百万。很不幸,挪用公款的事情,马上就败露了。长安那些酷吏也不含糊,将敬声治罪下狱。
了解了公孙贺的家族变故,我们可以回到公孙贺帮刘彻捉嫌疑犯的问题上。公孙贺还告诉刘彻,如果他能捉到嫌疑犯,请求以此功赎儿子敬声的罪。
刘彻同意了。
既然这样,那就抓人吧。刘彻怀疑闯进建章宫的嫌疑犯,可能就是闻名长安的游侠朱安世。谁也不知道,公孙贺用什么办法,果然抓到了传说中的朱安世。然而,当朱安世听说公孙贺拼死拼活地抓他,是为了赎他们家公子哥敬声时,他却仰天长笑了。
朱安世放出风声道:丞相全族人,就要完了。
是真的完了。不久,朱安世从狱中传出一封书,告公子敬声和阳石公主私通。阳石公主,即刘彻和卫皇后生的女儿。
私通还是小事,更可怕的还在后头:公子敬声知道陛下经常去甘泉宫,曾经叫人在驰道中间,埋藏木偶,诅咒皇上。
告状书传到了皇宫,刘彻马上派人去查,驰道中间果然埋了不少木偶。这下子,纵有千张嘴、万条腿,说也说不清,跑也跑不掉了。
不久,公孙贺全族被诛杀。又不久,阳石公主以及诸邑公主,甚至是卫青的儿子卫伉,也被公孙贺巫蛊案株连,人头落地。
汉朝最恐怖的巫蛊案,终于撕开了可怕的序幕!
六、命运呼叫转移
据柏杨先生考据,在中国历史上,刘彻是第一个跟自己儿女过不去的皇帝。手起刀落,一下就做掉了俩女儿,这就是上面提到的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她们俩都是卫皇后所生。
这都是巫蛊惹的祸啊。
事实也再一次证明,历史不相信眼泪。所谓历史,都是在鲜血和悲号中前行。初,卫子夫(卫皇后)一人得宠,全家升天;再,卫青建功封侯,霍去病驰骋天下,意气风发,卫氏家族可谓登峰造极;没想到,巫蛊一起,连根拔起,刀起头落,鲜血染地。
我想,卫皇后每念至此,肯定浑身哆嗦,直冒冷汗了。如果卫青还在,或者霍去病多活几年,卫氏家族也许不至于沦落到如此狼狈境地。可是历史没有如果,命运不会逆转。现在,只剩卫皇后和太子刘据相依为命。他们最想知道的或许就是,春天走了,这个冬天到底有多黑暗啊?
风水总是轮流转。我认为,刘彻之所以狠下心来废掉卫氏势力,貌似巫蛊作祟。事实上,只有一个人了解刘彻内心深处的秘密。
这个人,当然就是卫子夫。从来以色事君者,色旺宠旺,色衰宠衰。这是后宫政治斗争中,连扫地大叔都深谙的潜规则。卫子夫也早发现,刘彻的心早不在他们母子俩身上,而是移到别的女人身上了。
谁是刘彻的新欢?我就不一一列出来了,至少有两个是公认的。
一个是李夫人,另外一个是钩弋夫人。没有李夫人,就没有今天的李广利。李夫人走了,李广利还在瞎混着,他人单势薄,能力又次,好日子也没剩多少了。现在最走红、最得宠的人,应该是那个小儿麻痹症患者钩弋夫人。
钩弋夫人,姓赵,河间(今河北河间县)人。按班固的说法,赵夫人和刘彻结识的过程,的确有些传奇。情况大约如下:某年某月,汉武大帝巡狩天下,经过河间。随行方术大师望了望天,突然对刘彻说道:“河间天上云彩奇异,此地必有奇女子出没。”
所谓巡狩,说得好听点,就是到地方考察工作;说得含蓄点,就是找个项目,出来吹风透气,旅游度假。古今中外,凡是出门在外的,与红颜知己萍水相逢,两情相悦,其中情趣,谁不懂得?所以,刘彻一听说有奇女子即将出现,立即派人去找。使者顺着望气大师所指方向,竟然就找到一个赵姓小姐的家。
赵小姐之长相气质,那是没得说。然而,她奇就奇在,其两拳紧握,听说好些年了,从来没人掰开过。跑腿的使者,只好将赵小姐带到刘彻面前。刘彻一看,这么漂亮的少女,怎么就握着两拳不放呢?于是,他带着尝试的心情,想亲自体验一下,能否掰开赵小姐的手。
没想到,别人办不到的事,刘彻竟然办到了——赵小姐的两拳被刘彻掰开了。更让人倍觉新奇的是,赵小姐手心中,竟然还握着一只小玉钩。
刘彻欣喜若狂,将赵小姐带回长安。从此,赵小姐一夜成名,得宠高升。不久,被封为夫人。坊间又称之为“拳夫人”或“钩弋夫人”。
传奇有很多种,但我偏不相信这一种。我认为,这个所谓传奇的故事,如果不是钩弋夫人成名后,找枪手瞎编,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秀戏。而两者之间,我更相信后者。
如果是精心策划,那谁会是这场戏的策划者呢?我认为,这个人,可能是赵夫人的父亲。
据班固介绍,赵夫人老爹不知犯了啥罪,估计是被定为死罪,可是跟司马迁一样没钱赎人,只好接受了宫刑。而且还能继续上班,地点就在皇宫,职务是中黄门,任务就是替皇帝站岗。
古往今来,所谓策划大师,必须具有以下两种潜质:胆子要大,心要够细,这是其一;信息畅通,技术过关,这是其二。
从赵夫人父亲以上的职业特点,我们可以十分肯定,他具有优秀策划师的资格。首先,一个犯了罪被处宫刑的人,胆子绝对够大。一个长期替皇帝站岗巡逻的长官,心绝对够细。其次,身在皇宫高墙,无限接近信息集中地,绝对有渠道探听刘彻的个人喜好。再次,凭着中黄门的职务,赵夫人老爹完全有手腕收买别人,共同策划,以便分享劳动成果。
由此推论,刘彻的巡狩路线,赵夫人老爹应该是知道的;所谓望气者,应该是被收买了的;赵夫人那两只拳头长期紧握,却是有原因的——患了小儿麻痹症。然而她手握小玉钩,应该是早策划好的。
一切都在掌握当中,一切都做得那么天衣无缝。
然而,更神奇的故事还在后头。
不久,受宠得爱的拳夫人得子,一个幸运的宠儿出生了。这个宠儿,名唤刘弗陵。拳夫人没想到,亲生的所谓幸运儿来到这世界,竟然替她悄悄种下了灾难的恶种。
刘弗陵一步步地被推向历史的前台,得益于命运的青睐。听说,拳夫人产下他的时候,竟然是怀了十四个月。这个日期,后人不敢做过多猜想。
但是怀疑总是免不了的,连柏杨先生都认为有必要对这样的怀胎期做出科学论断。如果科学无法证明,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所谓怀胎十四月,又是一场人为策划。
很奇怪,为什么不是十一个月,十二个月,十三个月,或者是十五个月之类的,偏偏是十四个月?这绝不是偶然,因为传说中的一个牛人,听说也是怀胎十四月而生。这个人,就是尧帝。
传说中的尧舜,从来都是儒家向往的偶像。因为尧舜不但创立了一个美好的政治时代,还开创了一个禅让的美妙时代。如此美丽的传说,鼓舞了历代的读书人。很多人毕生奋斗的梦想,就是渴望使中国政治返璞归真,再现尧舜政治。
两个不同的人,跨越若干年,生产日期如此不谋而合。这难道是天意?应该是天意。刘彻是这样想的。一想到这,刘彻就洋洋得意起来。如果刘弗陵是尧帝,那么刘彻是谁?尧帝老爹。传说中的尧老爹是谁?不知道。不过没关系,反正不会丢脸,反而脸上有光。
兴奋的刘彻,立即将拳夫人居住的钩弋宫,改为尧母门。
刘彻不是迷信传说,因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里面肯定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造势。
为什么要替刘弗陵造势?换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这其实就是潜意识。如此做法,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潜意识里,刘彻已经对一个人动摇了。这个人,当然就是太子刘据。
刘据,生于公元前128年。当年,娇贵出身的陈阿娇,上天不垂怜,死死奋斗了若干年,就是生不出一个孩子来,搞得刘彻一等再等,郁闷至极。最后不愿再等,认识了卫子夫。没想到,上天宠顾了这个卑微出身的女人,一鼓作气,终于替刘彻生出一个儿子——刘据。
刘据是个幸运儿,这应该是没问题的。他两脚蹬破母亲的肚皮,啼哭着来到美丽人间的那年,刘彻已经二十九岁。二十九岁,在两千年后的今天,已算晚育。在两千年前的时代,那叫晚育中的晚育。所以刘彻也算是晚来得子,兴奋异常。不久,封卫子夫为皇后,封刘据为太子。陈阿娇野蛮撒娇的日子,从此花落人损,暗淡退场了。
我认为,幸运这玩意,看不见,摸不着。它好像长眼睛,高高在上地看着你。保不准哪天,它看你顺眼,像个可爱的少女扑到你怀里撒娇;也保不准哪天看你不爽,丢下你不管,管你得什么瘟疫,还是猪流感。
由此看,我可以将幸运归类,分为以下几种:第一种,前半生幸运,后半生糟糕;第二种,跟第一种相反;第三种,一辈子都不走运;第四种,一辈子都在走运。
很明显,刘据属于第一种。这不是刘据的选择,而是命运的安排。
听说,刘据小时候,是个好孩子;长大后,还是个谦虚谨慎、为人宽厚的理想青年。应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孩子。然而,不是所有好孩子,上天都要眷顾,喂糖给他吃。
尽管刘据被封为太子,但随着光阴的流逝,他和母亲卫子夫突然发现,宫中的日子越来越不好混了。太子之位不像从前那般牢固,反觉梦里都在摇晃。这不是错觉,一切梦境都有缘由。刘据和卫子夫之所以有此危机感,是因为他们发现抢他们卫家蛋糕的人,越来越多了。
这些人名单如下:王夫人及其子刘闳;李姬及其子刘旦、刘胥;李夫人及其子刘髆。
卫子夫知道,太子这位置,自古以来,从来就不是终身制的。它就像一马车,技术过硬,可以顺风顺水地开到皇帝的大道上。如果不幸,在半路被其他车手一下就撞进了悬崖,那也是说不定的。
现在,刘彻新添了四个儿子,从理论上讲,刘据保住太子的成功率,由原来的百分之百,降低到了百分之二十五。当然,所有理论必须经受实践考验。事实证明,这个百分之二十五的概率,是经得住考验的。据可靠事实证明,刘彻对太子刘据不是很满意。
刘彻之所以不满意,原因只有一个,刘据做人太厚道,才华不出众。除此以外,再加一个重要的条件,太不像自己的亲生爹爹了。
曾记否,当初刘邦一意孤行,执意要废刘盈,立刘如意为太子。原因就是,刘盈一点都没有刘邦的心狠皮厚之遗风,而刘如意小小年纪,似乎已经继承了刘邦所有的优秀基因。如果当初不是张良给吕雉支了一招,请出商山四皓,保住了刘盈,那汉朝的历史,恐怕又是另外一个模样了。
卫子夫不傻,刘彻更不傻。刘彻很清楚,想要瞒住心里的秘密,那是不可能的。
于是,为了安抚卫子夫和刘据,他对卫青就曾经放出话来说:“你们尽管放心,我不会随便换太子的。我之所以以武力讨伐天下,是为了将来给太子创造一个好的治理环境。如果将来的太子,都像我这样再次尚武无度,那汉朝还能经受得住折腾吗?”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刘彻不会选一个类似自己的人,再来折腾天下。太子宽厚,适合将来接他的班。这样,天下就不会怨声载道了。
实在是很妙的话。卫青将刘彻这话传给卫子夫,卫子夫仿佛打了一针强心剂,心里安稳多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卫青死后,游戏规则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公孙贺和卫青之子以及卫子夫两个女儿被刘彻以巫蛊罪做掉后,一切都趋向白热化了。而刘彻喻拳夫人为尧母后,傻瓜都知道,卫家荣耀,岌岌可危。
命运就像一个炸药包,只等点火的人在将来出现。很不幸,一个点火的小人,很快就站到了刘据面前。那个人,轻轻点上火药,炸掉了自己,也埋葬了刘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