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三国战争:孝武西迁——东西魏首次碰撞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08-07 属于:历史故事

北魏永熙三年(534年)春天,一个满脸虬髯的年轻人骑太原城驰出,急速向东南方向奔去。这个年方27岁的青年名叫宇文泰,他时任关西大行台贺拔岳的左丞。这次他不远千里从陇右来到晋阳,是为了探查高欢的动态。这两位枭雄以这种方式初次会面,双方都看到了对方的潜力和非凡气质。高欢向宇文泰询问贺拔岳在关中和陇右的军事行动,宇文泰口齿清晰,应答如流。高欢顿时看出这个年轻人不简单,想要把他留下来。宇文泰表示了对大丞相的忠诚与支持,然后找借口迅速离开太原城。高欢随后便后悔了,贺拔岳已成关中陇右的首领,放走这样一个雄杰非凡的人才去辅佐,岂非贻人以兵。他立即派人追回宇文泰,怎知宇文泰也早有准备,所以一直追到函谷关,高欢也没能追上宇文泰。宇文泰回到陇右,向贺拔岳报告说,高欢野心勃勃,篡夺北魏之权是早晚的事,之所以暂时不动,是忌惮贺拔岳兄弟。

高欢是乱世枭雄,宇文泰更是高视宇内,两者甫一见面便即产生强烈的思想共鸣,这番似有似无的交锋,实为二人10多年厮杀拼斗的绝佳前奏。不到30岁、偏居关中的宇文泰,一眼看穿了关东的形势,自是枭雄中的枭雄,英雄中的英雄。

一、高欢与魏孝武帝的裂隙

权力对人的诱惑是天然而无法抗拒的,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绝对的追逐与斗争。北魏皇族虽然逐步走向衰落,但上天却似乎特别眷顾元氏,为他们送来了好几位不屈服于命运的皇帝。前有孝庄元子攸,后有孝武帝元修,他们并非懦弱昏庸的末世皇子,面对社稷的沦丧和宗族的衰微,他们勇敢地向命运伸出拳头,虽仍消失在狂奔的历史洪流中,但这份精神和担当,却为末世的王朝抹上一分亮色。

高欢刚刚拥立孝武帝后,双方围绕权力的明争暗斗已经开始,裂隙也从这一刻开始扩大。太昌元年(532年)十月,尔朱仲元的老部下桥宁、张子期向高欢投降,高欢厌恶这两人反复无常,把他们全部处死。此事引起了斛斯椿、长孙稚的恐慌,他们生怕哪天也因此被高欢杀掉,于是向孝武帝做平阳王时的一众心腹如王思政、元毗、魏光等卖好,联合他们挑拨高欢和皇帝的关系。时年22岁的孝武帝对做虚有其名的皇位本就不甘心,经过这些人别有用心的撺掇,对高欢的猜忌逐步加深。

两个月之后,高欢杀死大司马、汝南王元悦。元悦是魏孝文帝的儿子,河阴之变时逃往南梁,梁武帝萧衍立他为北魏的皇帝,把他送回洛阳。韩陵战后高欢议立新帝,也曾有立元悦之意,无奈元悦为人荒虐残暴,不是新帝的合适人选。杀死元悦,本来出于防范有人借其名号觊觎皇权的考虑,但在孝武帝看来,这意味着高欢在向元氏示威。

永熙二年(533年)正月尔朱兆被消灭后,高欢以皇帝之命罢免各个方面的行台,从制度上杜绝形成军阀的基础,牢牢把兵权握在自己手中。这进一步剥夺了元氏的权力。即使如此,孝武帝还不得不向高欢示好,任命高欢为全国唯一一个行台,听任他处置军国大事。

西魏文帝元宝炬,时为孝武帝朝的太尉,对高欢把持朝政非常痛恨,一次孝武帝举办宴会,元宝炬给高欢的心腹高隆之劝酒遭拒,元宝炬借着酒意大骂高隆之:你一个下贱的镇兵,竟敢对我无礼。双方险些酿成冲突,为了顾全高欢的面子,孝武帝不得已免去元宝炬的太尉之职。后来高欢改葬其父,元宝炬拒不向高欢父亲的行墓下拜,称:“我是三公,哪里有向一个生前卑微死后才追赠太师的人下拜的道理。”这些事件都在一步一步积累元魏宗室对高欢的负能量。

魏孝武帝表面上尚未表露出对高欢的不满,毕竟高欢留在洛阳的心腹还有不少,如封隆之、孙腾、高乾、魏兰根、李元忠等一众文臣以及外戚娄昭(高欢妻娄昭君的亲弟弟)等人。从资历和职务上来说,以高乾为最;从实权上说,以掌兵的领军将军娄昭为最。这个人员班子中,高欢集团的核心人员如尉景侯景、厍狄干、段荣等都不在洛阳,这样的安排,可以说显示出对元魏皇室的十足轻视。

魏孝武帝因而得以放开手脚实施他的计划。

放眼来看,此时的元魏中央还是有一定活动空间的。高欢的主要兵力聚集在晋阳,用以控制河东、河北和济青徐诸州。关中和陇右掌握在贺拔岳手中(贺拔岳此时尚未被刺),荆州则控制在勇将贺拔胜手中,河南诸州则处于北魏中央的控制之下。贺拔胜贺拔岳兄弟与高欢有隙,正是利用的对象。孝武帝派王思政到关中结连贺拔岳,又遣使抚慰贺拔胜,任命他为荆州、南阳一带的最高军政长官。贺拔胜投挑抱李,发兵进攻梁朝江北之地,夺取下溠,并分遣独孤信、李魔怜、史宁等将领继续南下,一路攻至谷城,与梁军相持。

然而光有这些外援不成,孝武帝还要建立自己的直属军队。自六镇起义以来,北魏的主力部队早已被摧毁殆尽,十不存一。他从零开始,在河南诸州大规模征兵,以斛斯椿和王思政统领,短短一年不到,竟然扩充了10多万人马。

在布局军事力量的同时,魏孝武帝也开始逐步对高欢留在洛阳的官员进行分化,他以敏锐的眼光首先选中了高乾。

二、高乾之死

如前文所述,高乾系河北汉人豪强的代表,与高欢本非一个阵营的人物。能够与高欢走到一起,乃是尔朱氏外在压力太强所致。如今共同的敌人已经没有,高乾作为河北汉人的代表,如果能把他拉拢过来,那么对高欢的牵制和影响将是辐射性的。

孝武帝先是试探性地问高乾,对国家、对元氏持什么样的态度。彼时孝武帝未透露出对高欢的图谋,高乾对这个傀儡皇帝也只随便说了几句含糊其辞的话。但等到斛斯椿等人开始大规模编练部队,高乾瞬间明白了孝武帝的用意。他不敢公然指责孝武帝,秘密写信告知高欢。高欢虽远在晋阳,但耳目遍及洛下,对孝武帝的举动也有所察觉。接信后高欢召高乾到晋阳面议大事,高乾劝高欢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篡位做皇帝。这个提议自然被高欢否决,然后高乾被送回洛阳,随之一同到洛阳的,还有高欢请求将高乾任命为侍中的上书。面对高欢的淡定与不着边际,高乾有点坐不住了,他感到事情要坏。

最关键的就坏在高欢这封上书,这是一封要命的上书。

孝武帝立刻判断出高乾已经向高欢出卖了自己。但吊诡的是,高欢又把高乾给卖了回来。愤怒的孝武帝回绝了高欢的请求,这个信号释放到朝中,令高乾察觉情况不妙。在阴云逐渐浓重的洛阳,高乾感到了危机,又密请高欢把他调离洛阳,到徐州去当刺史。毫无意外,这个请求也被孝武帝搁置起来。

孝武帝随后公然把他拉拢高乾的情况告诉给了高欢,高欢干得更绝,干脆把高乾以往写的议论时政的密信都转送给孝武帝。至此,高乾终于走到了命运的死胡同。

孝武帝见信大怒,下令赐死高乾。行刑前,监刑官元整问他还有何话说,高乾回答:“巢倾卵破,夫欲何言。”

高乾的二弟高慎、三弟高昂闻听死讯,立时表现出迥异的态度。高慎立即产生投奔梁朝的想法,但为下属所阻止,后来经过劝说还是投奔高欢。高昂则愤怒地拿着马槊砍柱子,劫持受命杀他的东徐州刺史潘绍业,然后直接投奔高欢。

回顾高乾之死,并非偶然,而是一场针对河北汉人豪强的阴谋。造成高乾被逼到死亡夹缝的,并非他选择有误,而是他的家世背景。

高乾所代表的高氏家族(与高欢无宗族关系),是河北汉人豪强的典型代表。六镇起义时,河北汉人豪强趁着中央军衰弱趁机崛起,形成了李、赵、高、崔等拥有本族部曲的数家大豪强,他们拥有的部曲已经强大到和中央政府抗衡,例如韩陵之战时,高乾、高昂率领本族部曲多达3000人,要知彼时高欢的总兵力也不过2万多人。

不过在六镇起义的狂风暴雨之中,大多数豪强选择了如同北魏中央一样与六镇起义作战,来维护本族的利益。面对这些事实上称霸一方的汉人豪强,鲜卑族人的元魏中央自然不愿让他们坐大,但形势的变化又让元魏无法采取暴力手段打击和削弱汉人豪强,而只能以妥协的方式笼络他们对抗起义军,于是就出现了为高乾家族专门设立一个州(东冀州)的极端情况。

高欢崛起后,河北汉人大多数选择与之合作,不管是政治上还是军事上都基本听从高欢的号令,但是他们还保持着相当的军事独立性。例如高欢在韩陵之战前,曾对高乾之弟高昂说:你的军队全是汉人,战斗力恐怕不如鲜卑人,我想拨一千鲜卑兵配属到你的部曲中。高昂以汉胡杂处易引发矛盾为由,断然拒绝了高欢的安排。事实上这已经显示出高欢对高乾兄弟强大的部曲的忌惮和担忧,但高氏兄弟并未引起注意。

从高乾与高欢共同起事的政治联盟角度看高乾之死,殊无可解,高欢没理由去算计他的死党。但从高欢对河北汉人豪强的防范角度来看,一切都豁然开朗。

高乾是河北崔、卢、李、赵等大族中的头面人物,他掌握的政治资源和军事力量也最为强大。要彻底制服河北汉人,高乾无疑是第一个靶标,从这个角度看,高乾必须死。但高欢不能采取强硬手段对付高乾,毕竟其背后的军事力量很强大。在此情况下,高欢又玩起他的拿手好戏,对高乾左哄又骗,然后借魏孝武帝的刀杀掉高乾。起码从表面上看,任何人都看不出高欢是在蓄谋对付高乾。

然而这出戏唱到高乾之死显然没有结束。被当时人誉为项羽再世的猛将高昂依旧在高欢军队序列中占据重要地位,时局还不允许高欢直接兼并或消灭高昂。相反,高欢还痛哭流涕地表示出悔不早用高乾之计取魏孝武帝而代之,并给高昂兄弟以更大的信任。直到若干年后,高昂在与西魏作战中意外阵亡、高慎被逼叛逃到西魏,高欢对河北汉人豪强的制裁与打压才真正体现出原貌。只是彼时关东政治力量的分野早已尘埃落定,河北汉人基本上融入东魏国家政体之中,掩藏在历史夹缝中的这些阴谋与杀戮,只能作为高欢卓越政治能力的一个注脚罢了。

三、仓皇西迁

高乾之死标志着魏孝武帝与高欢矛盾的公开化。永熙三年(534年),魏孝武帝当皇帝的第三个年头,这位志在重振元氏雄风的皇帝,终于向高欢举起了拳头。

当年二月,孝武帝诏命天下大赦,这一般是国家有大喜事或大动作的前兆。高欢留在洛阳的文武君臣如孙腾、封隆之、娄昭等,感到山雨欲来,纷纷找借口离开洛阳返回晋阳。孝武帝借机把领军将军之职授予斛斯椿,把新组建起来的军队中属于高欢系统的督将全部换成自己的人,并陆续设置关西和河南诸州的刺史。与此同时,下诏撤去建州降为建兴郡(今山西晋城),罢免韩贤的州刺史;任命贾显智为济州刺史,带兵去济州取代刺史蔡俊。韩贤和蔡俊都是高欢的属下,面对赤裸裸的宣战,韩贤原地不动,蔡俊则举兵公然抵制孝武帝命令,贾显智不敢前进,滞留在东郡。

五月,孝武帝下诏戒严,宣称要南征梁朝。这实际上是向军队下达了总动员令。河南诸州新征发的军队一部分充实到皇帝的禁卫军中,一部分开到黄河南岸,扼守黄河河桥。

六月,孝武帝下诏高欢,仍旧不肯公然撕破脸皮,诏书中说,现在朝廷集结军队,主要是为了征讨在关中割据的宇文泰,同时也可以威慑南梁。请高欢不要惊疑。

对这封侮辱智商的诏书,高欢以调戏加威胁的口吻回了一封书:皇帝所言关中和南梁确实对我朝存在巨大威胁,作为臣子,愿意率先出兵,我将率主力3万从河东渡河,恒瀛汾诸州兵4万进攻关中;并州相州兵五万进攻荆州;冀州和山东诸州兵骑兵5万、步兵7万,进攻江淮。以上这些兵力,都将坚决服从皇帝的命令。

这总数多达24万的兵力,尽管是高欢的虚张声势,但即使挤干水分,单以高欢的主力军而言,也不是洛阳能承受得了的。忧心的孝武帝再下诏书,制止高欢诸部兵马所谓的调动,高欢则表示自己决无异心。孝武帝愤怒地下书,说我的帝位是你拥立的,希望咱们两个继续保持良好的关系。

高欢不理孝武帝,以迁都至邺城为借口,增派3000人到建兴郡帮助韩贤固守,增派大将莫多娄贷文助守济州,并断绝河北向洛阳的粮食供应,悉数截留在邺城。增兵和断粮这两招,让鲁莽的孝武帝看到了高欢的手段和实力,在这巨大威胁之下,孝武帝愤怒之余终于开始恐惧起来,他一改往日强横的态度,以怨妇式的口吻说,如果高欢执意南下,我作为皇帝只好一死;如果高欢还顾及天下议论,那就罢兵言好,维持双方现有势力范围,皇帝管河南,高欢管河东。这种近乎梦呓的讨价还价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不仅高欢不为所动,洛阳的军民也从中嗅出大战在即的味道。书下后,魏孝武帝任命的左仆射任祥弃官而逃,渡过黄河后在河北郡(在今山西夏县)号召鼓动附近的民众保守地方,等待高欢的到来。任祥原本也是孝武帝拉拢的重点人之一,他的弃官北逃,标志着洛阳人心开始出现大面积的散乱。孝武帝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下令凡是从河北来的高欢旧属听任离开洛阳,然后公开宣布高欢为逆臣,部署北伐的军事行动。

高欢仍不肯把逆臣的罪名背到头上,他公然宣布,作为一个一心扶助大魏皇室的忠臣,他是个一贯以诚节为最高追求的人。这次率大军南下,只为诛除皇帝身边的奸臣斛斯椿等人。

说完这番话,忠诚得令人泪下的高欢,立即命令军队开始全面进攻洛阳。

战斗的方向有二,一个是济州方面。魏军中央军贾显智与豫州刺史斛斯元寿兵临滑台(今河南滑县),高欢的大将窦泰、莫多娄贷文率军支援蔡俊,双方还没展开大战,斛斯元寿未做任何抵抗便投降。贾显智见势不妙也暗中约降,不料事机不密,贾显智的军司元玄发现后,逃归洛阳请求增援,孝武帝派大都督侯几绍率兵前赴滑台,与窦泰大战。毫无意外,新组建的河南诸州兵根本不是久经战阵的高欢部队的对手,侯几绍战败阵亡,贾显智则率军投降。

第二个是石济方面。石济在今河南延津县,是古济水的重要渡口、通往相州的交通咽喉。孝武帝以汝阳王元暹镇守石济。高欢令建兴郡的守将韩贤率兵进攻石济,这场战斗史书没有细节记载,但从元暹的本传看其人后来在东魏做到了侍中的高官,可以推断元暹要么是不战而降,要么是不战而逃到洛阳后投降了高欢。

洛阳外围的两处战斗都迅速失败,斛斯椿率魏军前锋驻扎在黄河南岸,向孝武帝建议说愿率2000名骑兵渡河,趁高欢长途行军作战非常疲劳,实施突然袭击,或可改善当前的局面。孝武帝本欲采纳这个建议,不料黄门侍郎杨宽劝阻说,形势危急,不能把手中的兵力给斛斯椿,斛斯椿渡河,要么是兵败失利,这是对我军军心士气的巨大打击;要么是偷袭成功,这岂不是又出来一个高欢?孝武帝昏昏然不知所以,否决了渡河突袭的建议,遣斛斯椿与行台长孙稚、颍川王元斌共同率兵镇守牢关,这样的安排,无疑是为了防范斛斯椿。此时高欢的大军已经南进至野王郡(今河南沁阳)。

平心而论,斛斯椿渡河反攻的作战构想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高欢的主力军长途从晋阳而来,到野王郡几近800里,已经是人困马乏,魏军中央军以逸待劳突然袭击,即使不能大获全胜,也能有效阻滞高欢的前进。不论是提振魏军士心,还是为关中、荆州两方做出示范,都有极大好处。可惜,孝武帝丧失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最后一次机会。

高欢以高昂为前锋,先行进攻洛阳,自率主力军迅速推进到河桥北岸,在河北10余里驻扎。高欢又一次装模作样地派人向孝武帝表态,自己并非反对皇帝,而是清君侧、杀斛斯椿。孝武帝不答。

兵临城下,孝武帝一筹莫展。滑台之战表明,自己新组建的中央军根本不是高欢的对手,他此前频频派人到关中向宇文泰征兵,并下诏让贺拔胜到洛阳勤王。但忙于征讨侯莫陈悦的宇文泰反应非常迟缓,至今未见一兵一卒到洛阳。贺拔胜率军离开荆州,但这位有勇无谋的将军显然对形势缺乏足够清晰的判断,他惧怕高欢的声势,刚到广州(郡治在今河南鲁山县)便停军不前。洛阳城内的军民听说高欢大军已经到黄河北岸顿时大乱,尔朱荣在洛阳制造的惨案犹在昨日,谁能保证高欢不是尔朱荣那样的人。在孝武帝前赴河桥的当夜,洛阳城内的达官贵人们纷纷出逃。

斛斯椿和元斌之、长孙稚所率的部队守在虎牢关,虎牢关北临黄河,东临郑州,是保卫洛阳的最后一道关口之一,但也只能说是之一了。高欢从野王南来,黄河一线的渡口还有很多,偏在虎牢以西的孟津渡直面河桥,是更好的渡河地点。如果魏军能够在这里固守,即使高欢大军渡河西攻洛阳,虎牢关之军也能扼其背而攻之。然而这时,孝武帝部署上的失误突然爆发了出来。史无明文记载元斌之在出兵前是否得到孝武帝关于制衡斛斯椿的授意,到虎牢关不久,元斌之与斛斯椿为争夺军队控制权反目,元斌之斗不过斛斯椿,竟然一气之下偷偷跑回洛阳,骗孝武帝说:高欢大军已渡河而来。

洛阳君臣顿时慌乱起来。事已至此,不得不考虑怎么办。群臣有的建议西赴关中,投奔宇文泰;有的建议南奔荆州,投奔贺拔胜;还有的建议据洛河口死战,跟高欢拼了。其中尤以将军于谨、亲军统领王思政主张赴关中为主。于谨是宇文泰的长史,素来是个老谋深算、眼光毒辣的谋臣型将领,王思政是孝武帝做宗王时的旧臣,两人的建议可以说相当有分量。

虎牢前线的部队没能坚持多久,高欢的前锋军在成皋与魏军激战,后者再次没有悬念地被击溃。斛斯椿匆忙率残兵西返洛阳与孝武帝会合。高欢的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渡黄河,洛阳城内外的军民早已逃散,一路上高欢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紧迫的形势让孝武帝别无选择,他黯然率军民臣子,狼狈地逃出洛阳城西门,奔向关中。

四、东西魏分裂

早在永熙三年(534年)二月,梁朝观测到了一次特殊的天象;荧惑入南斗。荧惑星即火星,由于火星的公转周期远比地球长,在地球上观测火星的运行不是很规律,且亮度也变化较大,因此古人以为荧惑星是危险、不吉、大凶的征兆。南斗星是北方七宿之一,即斗、、女、虚、危、室、壁中的斗,南斗六星分别是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在中国古代占星学中认为,南斗六星主天子寿命、也主宰相爵禄之位。荧惑星运行到南斗星的位置,被称为荧惑入南斗,这象征着天子将有大不利。梁武帝闻知后大惊,他立刻脱下鞋子在殿中奔跑了一圈。但是梁朝并没有出现不利之事。直到当年七月,北魏发生皇帝与丞相的大战,孝武帝西逃关中,梁武帝才明白过来,这位老皇帝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惭愧,他说:原来胡虏的酋长也上应天象!

魏孝武帝元修现在却没时间搭理这些虚无荒诞的说法,他急切地盼望关中的援军起来救护他。对宇文泰来说,参照尔朱荣、高欢的成例,救援皇帝将使他从一个地方割据者一跃变成当国重臣,这是件双赢的事。然而在长达三四个月的时间里,宇文泰都干什么去了?他果真对关东的战争一无所感?

事实上,非不为也,力不能也。

当年四月,宇文泰刚刚收拢起贺拔岳的部众,攻杀了侯莫陈悦,陇右诸郡还有曹泥、可朱混元这种异己势力。在大本营尚未巩固的情况下,虽有孝武帝频频催促,宇文泰不敢分派兵力支援洛阳。但不派兵不代表不关注,洛阳和晋阳双方的动静他一直在密切关注中。高欢大军兼程南下,孝武帝拒绝斛斯椿渡而迎击的事,宇文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很不认同孝武帝的做法,在他看来,高欢急行而逐利,正是乘劳痛击的好机会,黄河渡口处处都有,沿河拒守非常被动,兵力投入虽多却无法防范高欢的重点突破。这些判断后来都被事实所验证。

宇文泰进攻侯莫陈悦时,高欢应侯莫陈悦之请发兵1万,由大将韩轨率领进迫蒲坂,做出渡河进攻关中的准备。宇文泰随即发2000名骑兵镇守东雍州(今陕西华县),与蒲坂之兵相对。孝武帝催促赴援,宇文泰又以大将梁御率步骑5000人前进至渭、黄两河交汇之处(此地当在今陕西华阴市东),与蒲坂的蒲津渡近在咫尺,宇文泰与高欢两家已成剑拔弩张之势。

在此基础上,宇文泰还筹划了三路进军的计划,第一路,由大将寇洛率军1万,自泾州(今甘肃泾川)东进,过黄河直扑河东,威胁晋阳;第二路,由大将王罴率军1万,增援华州(即东雍州,东雍州为北魏所置,孝武入关后改置华州),扼住关中要道;第三路,宇文泰自引主力大军杀向洛阳,与高欢主力决战。总的考虑就是使高欢进不能入关,退有晋阳的后顾之忧。

七月,在孝武帝的再次催促下,宇文泰派将军骆超、李贤率1000名骑兵赶赴洛阳。这个时机把握得非常刁钻,骆超所部先到,没有赶上任何一场与高欢的战斗,“恰巧”在孝武帝狼狈逃出洛阳城时遇上。而李贤部更是在孝武帝一行逃到崤山之中时才赶到。

孝武帝刚出洛阳时,手中还掌握着5000名骑兵,但是逃到崤山时队伍已经溃散大半,其中包括清河王元亶、广阳王元湛。一部分原是高欢留在洛阳的下级臣僚,也蠢蠢欲动欲逃回山东。风雨仓皇中孝武帝见有关中援兵,虽然为数不多,却也稍稍安心。他以骆超随行保护,以李贤作殿后,遇到逃归山东的格杀勿论,这才稍稍止住了溃乱的势头。但清河王元亶、广阳王元湛等人仍然趁乱逃回洛阳城。广陵王元欣、录尚书长孙稚、颍川王元斌之等人被乱军冲散,他们逃到伊川县,投奔了当地豪强李长寿。

当高欢南渡黄河之时,河南诸州尤其是洛阳附近的汉人豪强们感到了严重的威胁,数十年来屡屡从晋阳南来的军队无一不是他们的噩梦,河南诸州的豪强们纷纷起兵保卫家乡,公然与高欢对抗。这一时期起兵的有伊川李长寿,上洛(今陕西商洛)豪强泉企,邑阳(今陕西洛南)豪强阳猛,新安豪强魏玄,汾阴(今山西万荣)豪强薛端。

这些豪强的力量虽然不多,但都有深厚的乡里基础,论对本地的熟悉情况和血缘号召力,都远远强于客地作战的高欢,最关键的一点是,洛阳附近的这些豪强据点,都严重制约着高欢继续西进。高欢自然不能容忍,他分派诸军压服各个点上的豪强,自率主力继续西追,目标就是活捉孝武帝,高昂领精骑五百倍道先行。

直到此时,高欢还惺惺作态,令领军娄昭率洛阳官员追孝武帝,奉劝其返驾洛阳,重修盟好。孝武帝哪还相信这些鬼话,他继续领众向西逃难。逃到陕县之西时,高昂的精骑将至,陕州守将长孙子彦对高昂这位当世项羽闻风丧胆,弃城而逃。孝武帝更是没命似地一路狂奔300多里,两三天都没吃得上饭,渴了饿了只能喝点山涧里的水。一直跑到湖城(在今河南灵宝西30里),路经一个小地方王思村,村民献上麦饭和水,孝武帝感动莫名,宣布免除这个村子10年的赋役。孝武帝继续西逃,到稠桑驿(湖城北部),终于与潼关守将毛洪宾接上头,关中派来增援的梁御、赵贵2000名骑兵也随后迎接到孝武帝。将近一个月的奔命之路宣告结束,孝武帝惊魂稍定。高欢的追兵仍尾随而至,孝武帝不敢在潼关停留,于是沿河继续向西进发。

但这一去,可不知何日再能回头。伤感的孝武帝望着奔流向东的黄河叹息道:“此河向东流,我却向西去,何日能再到洛阳拜谒祖庙,全看你们了(指来迎接的梁御等关中将领)。”孝武帝左右随行人员无不怆然。进入关中后孝武帝再无被追之忧,他们行进到华州郑城东阳驿时,宇文泰大军主力终于现身!

宇文泰准备好仪仗拜见孝武帝,他除下帽子哭着自责说:“臣不能为国家消灭贼臣,以致皇帝陛下仓皇出逃,真是罪过。”

召唤了半年的关中军统帅,直到此时才肯现身,自己身边除了几个失魂落魄的大臣已经一无所有,而你宇文泰却是全须全尾!但落魄天子无法表露心曲,寄人篱下,他只能无奈地向宇文泰表示:“宇文公的忠心早就声名远播。不能守住国家社稷,全是我的过错,我真是愧对你们这些忠臣。今后国家就要依靠你了,希望你一定要不负重托。”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一番对话,虽然各怀鬼胎,但也互相给足了对方面子。关中军高呼万岁,然后鼓行而西,入驻长安。

高欢的大军随后便追至潼关,三下五除二打破潼关城,生擒守将毛洪宾,大军进驻华阴长城。长城在今华阴市西数里,春秋时秦晋分界之处,战国时魏国迫于秦国之威,在华阴筑长城。华阴距长安已不远,高欢有心直攻长安,但实际情况已经发生很大变化。

变化之一在于当面之敌。宇文泰之军刚刚平定关中和陇右,乃是百战精锐之师,战斗力远非孝武帝在洛阳仓促拼凑起来的新军所能比。如果再以几个月前日行八百的速度进攻长安,势必遭到挫败。

变化之二在于后方。在高欢一路狂追孝武帝时,从晋南黄河渡口到洛阳、函谷关一线,已经烂成了一片——河南豪强!

高欢显然低估了河南豪强的能量。侯景率众进攻伊川县,顺利拿下县城,李长寿被杀,但随后李长寿之子李延孙便从荆州奔还,收集父亲的部众,又盘踞在伊川与高欢对抗。高欢再派大将慕容绍宗率众围攻李延孙,因为轻敌,扬州刺史薛喜被阵斩,伊川乡兵登时士气大振。李延孙不仅守城行有余力,还派兵护送在伊川避难的广陵王元欣等人西上关中与孝武帝会合。宇文泰抓住这个机会,迅速任命李延孙为京南行台、都督河南诸军事、广州刺史,并派京兆杜陵人韦法保率兵数百东进支援伊川。这点可怜的兵力居然也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他们在陕州(今河南陕县)遭到高欢大将刘贵的阻击,韦法保把部队结为圆阵,且战且进,数日之后,居然全军杀进伊川,胜利地与李延孙会合。李延孙的战绩鼓励了其他反高欢势力,抚军将军窦炽(其侄孙女系唐高祖太穆皇后)趁高欢西出洛阳,与其兄窦善率一部残兵返回洛阳进攻千秋门,大败洛阳城守将武卫将军高金。窦氏兄弟杀进皇宫宫城,逛了一圈发现一片焦土,然后带上40匹御马扬长而去。这一番杀进杀出,着实让洛阳守军体验了惊魂一刻。新安豪强魏玄率众到函谷关南,和韦法保配合作战,与高昂的骑兵部队连日鏖战。上洛豪强泉企则率众五千北出大谷关(东汉所置洛阳八关之一,在洛阳城南),威胁洛阳。

从线路上大致看,河南豪强所据之地威胁着自潼关以东的通道,如果高欢前军失利,后退之路再被豪强们乘势掐断,形势就太危险了。

然而还有更危险的龙门。龙门在今陕西韩城黄河西岸,隔河与河东河津相对,也是一个重要的渡口。高欢进攻潼关的同时,一部军队在将军薛修义率领下进攻龙门,击降宇文泰派驻的军队,并进军至河西的重要据点杨氏壁(在今陕西合阳以南、华阴以北)。不料汾阴豪强薛端聚众反击,据守石城栅与薛修义对峙,薛部不知关中的虚实,不敢久留,便率军东渡黄河返回河东。龙门渡口因之复归关中所有。这个渡口太重要了,如果任由西军东出,直接威胁河东重镇晋州,一旦晋州有事,从洛阳通往晋阳的大路便被掐断,这种后果是灾难性的。

高欢不敢在潼关久留,命薛瑜镇守,自率大军东返洛阳,收拾孝武帝留下的残局。同时命侯景、雄率军南下进攻荆州贺拔胜,侯景率部击溃荆州军,逼得贺拔胜、杨忠(隋文帝杨坚之父)逃到梁朝。龙门方向也派将军贺兰懿、薛琰渡黄河进攻杨氏壁,不料薛端奇计迭出,命乡人制造出关中大军来援的假象。贺兰懿、薛琰不辨真假,生恐陷入关中大军的包围,便匆匆渡河退往河东,大军一退,军心立时散乱,渡河时你争我抢,数千士卒堕河而死。

高手对决,正如棋枰对弈,局势大家都已看明白,你退一步,我必进一步。宇文泰抓住时机迅速发起反攻,打破潼关,生俘守将薛瑜,随后立即收兵返回长安。闪电一击,可谓决矣。

十月,高欢返回洛阳,集中力量进攻诸路豪强,然后迅速尊清河王元亶之子元善见为魏帝,是为东魏孝静帝。

然后迅速以洛阳地近关中和梁朝很不安全为借口,强行迁都邺城。诏令下达3天后,便匆匆出发。洛阳官、吏、军、民40万人来不及收拾,狼狈上路。为防止百官逃散,高欢下令收缴官员的马匹,尚书省各部的丞官、郎官以上只能骑驴。次年,高欢又令尚书右仆射高隆之率10万民夫撤毁洛阳皇宫宫城,将建筑材料运到邺城。这次迁都,对洛阳造成极大的伤害,洛阳民户为之一空,孝文帝南迁以来的文化礼乐建筑成果悉数毁于一旦。《洛阳伽蓝记》记载14年后洛阳景象:“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凄惨已极!”

高欢迁邺时,命大将斛律金率精兵3万驻守风陵渡口,防备西魏攻击,宇文泰不敢追击。

3个月后,宇文泰以孝武帝与堂妹平原公主元明月乱伦通奸为由,强迫南阳王等宗室杀死平原公主,孝武帝怒形于色,恨恨地弯弓欲射,还经常砸桌子发泄怒气,君臣由此生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孝武帝与高欢矛盾的关中版重现。宇文泰没有高欢那么好的演技,也没有高欢那么好的耐心,他看出孝武帝绝非可制之人,干净利落地毒死孝武帝,拥立南阳王元宝炬为帝,是为西魏文帝。这标志着北魏彻底分裂。

孝武西迁的过程,实为东西魏互相试探的过程。双方在关中与河南交界处的初步碰撞,出于谨慎,都未投入较大兵力,几次战斗都如惊鸿一现、一击即退。但双方对局势判断之明,反应之快,行动之准,都令彼此心有戚戚。高欢和宇文泰都明白,他们都遇上了平生所未遇到过的敌,随着北方形势的进一步明朗化,他们都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