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低头做得了司马,高位献得了谋划
曹操共有二十五个儿子,大妻丁夫人无出,妾刘氏生曹昂,早年殁于宛城,不计其中,卞夫人生长子曹丕、次子曹彰、三子曹植、四子曹熊。曹操受封魏王后,其他夫人、昭仪、姬妾生二十一子。曹家几多女儿似乎没有记载,但其中有三个是到宫廷中当了贵人。
曹操教子甚严,期望他们都能有所成就。诸子之中,曹丕、曹植最有文才,曹彰崇尚武力,勇而无谋。
曹操最喜曹植。
曹植常常跟随父亲南征北战,不但生性机警,聪明灵异,能诗善赋,而且英武俊拔,胸怀大志。征战间歇,曹操常把曹植唤到身边,谈文讲武,充满了父子亲情。
开始,曹操常对人说:“植儿聪敏喜人,某宠爱至甚。不过小时宠爱,长大并不一定重用。”
后来,曹操对曹植恩宠有加,又说:“曹丕、曹彰、曹植兄弟,我以为最可定大事者,非曹植莫属。”
司马懿虽然并未参与其中,却对此事有着自己的看法。他私下里几乎坚定地认为:曹丕与曹植兄弟二人,能成大事者,乃是曹丕,而绝非曹植。原因有二:其一,曹操升为王侯,世袭爵位、继承父业的应是长子,废长立幼,不合乎传统,必然生乱,时下已有袁绍、刘表的教训。其二,司马懿发现曹植为人虚华,恃才放旷;曹丕笃厚恭谨,才智兼全。曹操之爱曹植,不是出于理智,而是为了寻求杀伐劳苦之余的亲情慰藉,曹操早晚会改变主意的。对于这些,司马懿虽然成竹在胸,但他从不向别人提及。他不是嗜好虚名之徒,不屑于在人前虚夸卖弄,也无暇穿梭往来,搬弄是非。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如何在现有的环境中游刃有余,稳步发展。所以,谁也不会注意到他有什么心思和变化。只不过他与曹丕相处得更为贴近了。
司马懿比曹丕年长八岁。他的奇思多谋,谦谨恭让,同样赢得了曹丕的好感。渐渐地他们之间几乎完全没有了主人与属下的关系。或郊野打猎,或谈经论道,或作赋吟诗,或分析时事,亲近而和谐,相知更相依,胜过兄弟。
当时,与曹丕关系比较好的,除了司马懿,还有陈群、吴质和朱铄。四人都是才华横溢,引人注目,他们与曹丕超凡的关系,朝野几乎无人不知,被当时的人们称誉为“四友”,充当着曹丕智囊和羽翼的角色。
公元211年春,曹丕升任五官中郎将,为丞相副,并设置了自己的官府,成为丞相曹操处理军国事务的助手。
司马懿有狼顾之相,遭人谗害,曹操又生性多疑,唯恐他为祸作乱,盛怒之下,真想把他杀了。曹丕与司马懿关系如此密切,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不管,急忙出来求情:“父亲,所谓狼顾之相,实在是有小人出于嫉妒,想要加害仲达,怎么能因此无稽之谈而错杀贤才呢?万望父亲明察。”曹操瞪了曹丕一眼,没有收回成命。
曹丕又急忙进言道:“当下人才匮乏,父亲几次下令求贤,爱才之名,天下相闻,如今无端杀了司马懿,岂不让天下欲归附者寒心?”
曹操刚才惊怒交加,才下令斩杀司马懿,此时转念一想,也觉得是有些小题大做了。但他仍对此事耿耿于怀,于是下令:“免去司马懿官职,速遣往军中马厩,司掌养马。”
司马懿忙跪谢不斩之恩,刻意动情地说道:“丞相宏才伟略,纵横四方,乃国之中坚,世之枭雄,有丞相在,则必有国家之兴盛。仲达实欲日日陪伴丞相,奉侍丞相。丞相之令,仲达实不敢违,但无论身居何职,身处何地,时时不敢忘怀丞相,更不敢忘怀国家。”
司马懿说这番话,确实是出自真心。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退已经不可能,进也只能依附于曹操安身立命,再没有别的路径可以寻求了。
“仲达,只要不忘记夜间给战马添加饲料,足矣。”不知谁大嚷了一句,左右文武官员一阵哄笑。
当天晚上,司马懿就如令出现在军中的马厩里。
明月皎皎,夜风清清,战马不再嘶鸣。它们细细咀嚼着草料,打着响鼻,月色中的姿态温驯而美丽,让人想象不出它们在战场奔跑厮杀的情景。
自出仕以来,日日忙碌,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独对苍穹,体味人生况味了。司马懿此时的心里倒是十分平静,他对人生坎坷有着足够的思想准备。毕竟没有成为刀下之鬼,魂飞远方。只要一息尚存,那么一切一切就都充满着希望。屈辱和伤痛如人生旅途中的坑洼与土石,是可以迈过和跨越的。不管路怎么走,只要走下去,努力地寻求人生机缘,就一定能达到自己所追求的目标。
正想得发呆,忽然一只手掌重重地打在他的肩上。一个衣着破烂的马夫训斥道:“站在这里发什么呆,还不去铡草料!”
司马懿盛怒之下,欲反唇相讥,但他忍住了。
马夫挖苦道:“你不要以为自己曾经如何如何,一个新来的马夫,不懂规矩,快去干完活,回来伺候大爷。”
司马懿反倒被气得笑了,说道:“世上竟然也有如此不知廉耻之人。我今日为马夫,明日为将相。可是你呢?今日为马夫,下辈子也不过还是一个马夫!”
马夫大怒,拉开架势,要决一雌雄。司马懿觉得与这等人斗嘴,实在无聊,转身离去了。
远处走来一个人影,是曹丕来看他了。
曹丕安慰他道:“仲达,你受苦了。”
司马懿慨然道:“某思则为国,想则为民,一心侍奉丞相和您,别无他念,是以胸怀坦荡,并不觉得什么。”
曹丕说:“仲达身处马厩之中,仍不忘家国大事,令人敬佩。”
二人不禁朗声笑了起来。
过了一些日子,司马懿被命令不再督管养马,改为督管守军伙食。司马懿颇感失落,可转念一想,又暗自喜道:“丞相尚未忘却仲达啊!”
此时丞相府中,又有一才子声名大噪。此人姓杨名修,字德祖,博学广览,无所不通。府中传闻:一日,塞北部族送来点心,名曰酥,曹操很高兴,随手在盒上写道:“一合酥”。杨修进来看到,马上拿起来,对众人说:“丞相有令,命大家‘一人一口酥’,快来分而食之。”曹操表面上很高兴,连称杨修狡诈多才,心里其实很不高兴。
曹操多疑,为防止睡梦中遭到不测,常吩咐左右道:“我好梦中杀人,我睡着时,汝等千万不要近前。”为了让人信以为真,一天,他卧于帐中,假装睡得深沉,并故意将被子蹬落在地。身边一个侍从慌忙跑过来替他盖上。曹操忽然跃起,一剑将侍从斩为两截,然后又卧床假装熟睡,半晌起来,佯装震惊道:“是谁胆敢杀我身边侍从?!”众人实话实说,曹操痛哭不已,传令厚葬。大家都以为丞相果然是梦中杀人。杨修却在丧葬仪式上对着棺木叹道:“悲哉,君乃他人锦囊之计,君死何其冤也!”曹操在旁边听了这话,犹如背有芒刺,坐立不安。
司马懿听说之后,暗暗叹道:“此人虽然才华横溢,却丝毫不懂处世之道,必然短命,可惜死期不远矣。”
公元216年夏。许昌。
朝廷内外,许多别有用心的人开始盛赞曹操。侍中王粲赞颂曹操南征北伐的诗中写道:
……相公征关右,赫怒震天威。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西收边地贼,忽若俯拾遗。陈赏越丘山,酒肉逾川坻。军中多饫饶,人马皆溢肥。徒行兼乘还,空出有余资。拓土三千里,往返速若飞……
群臣极力要把他推上帝王的宝座,一齐奏请献帝:
“魏公曹操,亲自披戴盔甲,率领将士,平定汉中,荡定西陲。其勤政爱民胜过了稷神和禹王;其忠君为国之心,即使伊尹和周公也不能比及。功德卓著,可谓高如苍天,广如大地。而他却掩之以谦让,守之以弥恭,天下无不钦服景仰。魏公现在虽然已位在上公,也不能与其功勋德行相称,所以各位大臣齐奏陛下,请为魏公晋爵为王。”
献帝不敢不允,下令草制诏书,立即进封曹操王爵。
曹操屡屡谦让之后,接受王爵,冕十二鎏,乘金银车,驾六马,用天子车服仪銮,出入称警跸。
司马懿心中十分明了,自己此时犹如一棵不起眼的菟丝草,淹没于洪水之中。如不攀附大树,恐怕再难见到阳光。那样苟且活着,生不如死。
他暗暗地等待时机。
魏王留居邺郡。差大将夏侯惇领三万甲兵,在许都来往巡警,又降王旨,教长史王必总督御林军马。司马懿密切注视着这一切,他深知王必为人,由他来总督御林军,早晚必出事端。一向刻意表现谦恭的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他要乘此机遇,充分显示自己的才能,同时真正站到曹操的立场上,为他做些事情,从而赢得他的理解和信任,改变现在的处境。
于是司马懿急急求见魏王,禀告道:“王上,仲达素知王必嗜酒成性,处事浮躁潦草,恐怕不能任军国大事。”
曹操斜睨着司马懿,心不在焉地问道:“仲达,养马肥乎?”
“此事非小,所以仲达才不管身处微贱,禀告王上,万望王上三思。”
“王必与孤披荆斩棘,屡历艰险,形影相随。此人不但忠勇而且勤勉,心如铁石,乃孤之手臂,国之良将。岂是得陇望蜀、得寸进尺之辈。孤心里十分看重他啊!”
曹操一番话,说得司马懿脸色羞红,低着头慌忙退出。
不几日,耿纪、韦晃等人造反,纵火烧了京城,王必果然因为酒后疏忽,未能及时平定叛乱,多亏夏侯惇远远望见城中火起,前来相救,方才没有贻害国家大事。
曹操心中暗暗后悔没有听信司马懿之言。
过了些日子,司马懿又请求见魏王。
曹操对他的狼顾之相,依旧耿耿于怀,冷冰冰问道:“孤正自读书,仲达不安心为军兵造饭,又有何事前来烦扰?”
司马懿双膝跪地,向前爬行,说道:“近日偶然听说,王上命令胡修为荆州刺史、傅方为南乡太守,仲达心里十分不安,左思右想,才再次不顾身处卑微,敢冒生死前来禀告王上。素闻胡修这人性格粗暴简单、傅方平日骄奢淫逸,此二人都不可重用,现在却统领大军,驻守边疆,只恐早晚有变。望王上慎之。”
曹操哪里肯听,一拂手冷冷说道:“孤之用人,向来人尽其才。更何况孤之左右,个个都是贤臣良将。军国大事,就不再劳驾仲达多虑了吧!”
司马懿长跪在地,揖拜叩首不止,说道:“仲达之言,句句发自肺腑,万望王上思之。”
曹操冷笑几声,起身拂袖而去。
公元219年,刘备又从曹操手中夺取汉中,并自立为“汉中王”,封世子刘禅为王太子。
消息传到许都,曹操大怒:“刘备织席小儿,安敢如此!孤势必要杀了你。”
于是接连派兵前往征讨,却屡屡败阵而回。镇守荆州的刘备大将关羽,进攻襄、樊,掘襄江、白河之堤,水淹曹操大将于禁所统率的七军人马,并斩了大将庞德,威名大震,华夏皆惊。
曹操慌忙聚集文武商议:“孤素知关羽关云长智勇盖世,如今据有荆州、襄阳,如虎添翼。况且近日又擒拿了我大将于禁,斩杀了我大将庞德,正在围攻樊城,吾兵锐气大减。倘若关羽率兵径直来攻打许都,那将如何是好?孤欲迁都河北,暂时避避敌兵锋芒,诸卿以为怎样?”
文武官员有主张火速迁都,走为上策的;有说迁都示弱,锐气更减的。争争吵吵,莫衷一是。曹操烦躁,怒道:“孤头疼得厉害,都快快退下。”
曹丕知道父王没了主意,觉得时机已到,急忙进见魏王,请求重新起用司马懿。
曹丕恳切地说道:“司马懿如此之才,被贬至军中司掌养马、掌管伙食,从来不曾见他有一丝不满情绪,更未听他透露半句怨怼之语,足可见他慑于父王之威,确乎一颗忠心对待父王。况且此人满腹谋略,几次献计,几次应验,他人实在无法企及。儿丕以为还应重新起用司马懿,并且委以重任。”
曹操思忖道:“司马懿确实颇具奇才,但是为父常常以为他心怀叵测,实在担心将来他会参与曹家大事,几次想要杀掉他,都被你拦住了。此人又聪敏至甚,能伸能屈,丝毫不露破绽。近日来,反复琢磨,孤也觉得他如同鸡肋,食之无肉,弃之还颇为可惜啊!”
曹丕沉思良久,说道:“儿丕以为还是设法起用他为好。”
曹操说:“要用其才智,抑其心志,且不可疏忽大意。”曹丕十分高兴,连忙点头称是。
于是下令重新起用司马懿,将他官复原职。司马懿谢过魏王和曹丕,即献计劝止迁都。
曹操问道:“何以不可暂时迁都河北?”
司马懿禀道:“仲达以为于禁等是被水所淹,并非威势不强大,将士不勇猛,所以此次兵败,于国家大计未必有什么损害。如今刘备与孙权,外表亲和,其实却很疏远,关羽得志,孙权并不高兴。王上不如立即派遣使臣去孙权那里,陈说利害,并许割江南之地以封孙权,令他暗暗起兵,从后面攻打关羽,那么樊城之围不日可解。”
曹操笑了,说道:“还是仲达知孤心意,如此甚好,何必非要迁都动众呢?”
于是召集群臣,下令道:“朝野内外,不许再言迁都之事,倘有违者,立即斩首。”
司马懿也笑了。晚上,他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差点笑出声来。笑得轻松,也笑得辛酸。他为自己的才智而笑,为自己的胜利而笑。在王府,随着魏王下令,他撇着嘴角,微仰起脸,轻蔑地扫视一周。就是他们,曾经对他几多妒忌,几番谗言,又几番嘲弄。今天,他终于走出了屈辱,而且走得比原来更好,走得比他们更好。此时此刻,他的目光是那么犀利、那么有力,直至让不少人物羞愧地低下了头。虽然司马懿暗暗告诫自己不要过多地表现出这种情绪,但对于这一阵扫视,他从内心里感觉酣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