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遭遇(肖洛霍夫)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17-06-07 属于: 经典短篇小说

“德国人骑着两辆摩托车开近了。他们先自己尽性地把我打了一顿,后来又放狗来对付我,弄得我全身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就这样,把我光着身子,血淋淋地带回营里。因为逃跑坐了一个月禁闭,但我还是没有死……我还是活了下来!

“回想起来真是难受,老兄,但要把当俘虏所吃的苦全讲出来,那就更加难受。你一想起在德国所受的那种不是人受的苦难,一想起所有的那些在俘虏营里给折磨死的朋友们,同志们,——你的心就不是在胸膛里,而是在喉咙口跳着了,你就会喘不过气来……

“在被俘的两年中,我被他们赶来赶去,哪儿没有到过!在这段时期里,我走遍了半个德国:我到过萨克森,在硅酸盐厂里做过工;到过鲁尔,在矿井里运过煤炭;到过巴伐利亚,在土方工程上干得折断了腰;还到过绍林吉亚;在德国的土地上,他妈的哪儿没有到过。那边的风景可以说到处不同,但是枪杀和鞭打我们的弟兄,却是到处相同。那些天杀的坏蛋和寄生虫,打起人来那么狠毒,在我们这儿就是畜生也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打过。真是拳打脚踢,什么都来;橡皮棍子,各种铁器,拿起就打,更不用说步枪柄和别的木器了。

“他们打你,为了你是俄罗斯人:为了你还活在世界上,为了你在给他们这批流氓干活。他们打你,还为了你眼睛看得不对,走路走得不对,转身转急不对……他们打你,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把你打死,为了让你咽下自己最后一滴血倒下去。德国所有的焚尸炉,怕也不够给我们所有的人用吧……

“给我们吃的东西到处相同:一百五十公分面包代用品,还和着一半木屑,再是一些冬油菜做的稀羹。开水——有些地方供给,有些地方不供给。也用不着我多说,你只要想一想:战前我的体重有八十六公斤,到秋天可只剩下五十公斤都不到了。真所谓瘦得皮包骨头,眼看着这付骨头都要扛不动了。活儿不断派下来,不让你说半个不字,而且那么繁重,就是运货的马也吃不消的。

“九月头上,我们一百四十二名苏联战俘从库斯特林城郊的营里,被转移到离德累斯顿不远的Б-14号营里。当时在这个营里,我们的人将近有两千名。大家都在采石场里干活,用手工凿下、敲开、弄碎德国的石头。定额是每人每天四个立方米。请注意,当时大家就是不干这活,也只剩下一口气了。结果是:我们这一百四十二个人,过了两个月就只剩下五十七个了。老兄,你说怎么样?惨不惨?当时我们简直来不及埋葬自己的弟兄,可营里又散布着一个消息,说什么德国人已经占领斯大林格勒,正在向西伯利亚猛进。灾难一个接着一个,压得你眼睛离不开地面,仿佛你自己在请求,情愿埋在这人地生疏的德国土地里。而看营的卫队却天天喝酒唱歌,寻欢作乐。

“有一天晚上,我们下了工,回到营棚里。雨下了整整一天,我们身上的破衣服筒直绞得出水来;大伙儿都在冷风中哆嗦,好象狗一样,冷得上牙对不拢下牙。又没有地方烘衣服,没有地方烤火,再加肚子里饿得比死还难受。可是晚上我们是没有东西吃的。

“我脱下身上湿漉漉的破衣服,扔在木板床上说:‘他们要我们采四方石子,其实我们每人坟上只要一方石子也足够了。’就是说了这些话,可是我们中间有个坏蛋,他把我这些牢骚向营的警卫队长密告了。

“营的警卫队长,或者照他们的说法,俘虏营长,是个叫米勒的德国人。个子不高,可挺结实,全身白得出奇:头发是白的,眉毛是白的,眼睫毛是白的,甚至于那双暴眼睛也是淡白的。俄国话讲得就跟咱们一样,而且重音打在O字上,仿佛是个土生土长的伏尔加流域人。骂起娘来可是个了不起的好手。也不知道那畜生打从哪儿学来这一手?他叫我们在住区——他们把营棚叫作住区——前面排起队来,自己带着一群党卫队员,伸出右手,在队形前面走着。他的手上戴着皮手套,皮手套里还有铝制的衬垫,用来保护手指。他一面走,一面每隔一个人打着我们的鼻子,打得皮破血流。他把这叫做‘预防感冒’。天天都是这样。营里总共有四个住区,他就今天给第一区举行‘预防’,明天给第二区,这样轮流下去。这是个做事很认真的孬种,从来没有休息日。只有一件事,他这蠢货可无法了解:原来在他动手打人以前,为了使自己发火,总要在队形前面骂上十分钟。他不分青红皂白,娘天娘地地乱骂,我们听了反而感到舒服:仿佛听到了自己的本乡话,仿佛从家乡吹来一阵微风……要是他知道,这样骂法只给我们带来满足,那他一定不会用俄国话骂,而光用他们的德国话骂了。只有我的一个莫斯科朋友,可对他大为生气,他说:‘当他骂人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仿佛已经回到莫斯科,坐在扎采普街上的啤酒馆里,并且想喝啤酒,简直想得头都发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