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霸业的启动 制服鲁国,鄄地始霸
关于齐桓公霸业的先秦传世文献记载有三个重要的来源,一是《左传》,二是《国语·齐语》,三是《管子》。
《左传》以编年史的方式,较为简明地记载了齐桓公在位四十三年间主导或参与的大部分国际事件,而对于这段时间内齐桓公和管仲领导核心的决策过程则只有很少的记载。《左传》所记载的史事,绝大部分可以认为是信史,或是依据信史整理而成。
《国语·齐语》以齐桓公、管仲治国理政言论为主干,主要记载了齐桓公在管仲辅佐下全面改革、修明内政的史事,而对国际层面的记载则比较简略。其中所记述的内容应该是有史实依据的,但应该是经过了较大的整理、修饰。
《管子》是齐国管仲学派从春秋到西汉时期积累的史料、轶事、论述总集,记载了大量归于管仲名下的治国思想、政策设计和改革实践。在《管子》丰富而繁杂的篇目中,集中记载了齐桓公和管仲改革决策过程和实施成效史事的是《大匡》《小匡》两篇。其中,《大匡》篇成文年代较晚,其所载史事常与《左传》相矛盾,不太可靠,但其关于齐桓霸业启动阶段的记载为其他文献所无;《小匡》篇很可能是在《齐语》基础上改写而成,但有些重要地方改错了,不如《齐语》年代早、可靠。(1)
综上所述,关于齐桓公霸业的较可靠记载,主要是《左传》和《齐语》两个版本。其中,《左传》版本国际详而国内略,而《齐语》版本国际略而国内详。这两部分的材料对于全面理解齐桓霸业都很重要,又难以强行扭合成为一体,因此,我们在“齐桓霸业的启动”“齐桓霸业的转正”“齐桓霸业的昌盛”“齐桓霸业的盛极而衰”中将以《左传》记载为主体,某些缺失环节辅以《管子》里的史料,探究国际视野下的齐桓霸业,重在梳理会盟、征伐等大事;在“成就齐桓霸业的管仲改革”中再以《齐语》记载为主体,并与新出土文献中所记载的鲁国曹刿政治和军事理念相比较,探究国内视野下的齐桓霸业,重在梳理齐桓公和管仲改革的决策与实施历程。
齐襄公遇刺身亡,鲁庄公翻盘未遂
正当齐襄公在“小霸”之路上大踏步前进的时候,他的末日降临了。前六八七年秋天,齐襄公派两位大夫连称、管至父去戍守都城附近的葵丘。当时正是瓜熟时节,襄公承诺说“明年瓜熟的时候就派人来替代你们”。到了前六八六年瓜熟之时,襄公没有派人来。两人请求派人接替,襄公也不答应。两人觉得被襄公欺骗了,于是密谋作乱。齐僖公的胞弟夷仲年生了儿子公孙无知,很得僖公宠爱,服饰、待遇都与太子诸儿(齐襄公)没有两样。齐襄公即位之后,降低了公孙无知的待遇,让他十分不满。于是连称、管至父联络了公孙无知共同作乱,准备事成后奉公孙无知为国君。连称有个表妹在公宫,不受襄公宠爱。公孙无知让她刺探襄公的情况,许诺说:“事成之后,我立你做夫人。”
冬十二月,齐襄公到姑棼游玩,然后在贝丘狩猎,看到一只大野猪。一个随从突然说:“这是公子彭生显灵啊!”襄公发怒说:“彭生胆敢出现!”于是一箭射过去,中箭的野猪像人一样站了起来啼叫。襄公害怕了,从车上掉了下来,摔伤了脚,鞋也掉了,于是草草结束了狩猎回到国都。回来以后,襄公责令徒人费把鞋子找回来。徒人费没有找到,气急败坏的襄公就拿鞭子抽他,背上都见血了。
与此同时,连称表妹等潜伏在公宫中的乱党探子侦知了齐襄公受到公子彭生“化身”惊吓、狩猎受伤之事,迅速地把消息传了出来。乱党认为时机一到,于是迅速武装起来,向公宫杀去。被齐襄公鞭打的徒人费刚一出门,就遇见了正往公宫里闯的乱党贼人。贼人劫持了徒人费,把他捆了起来。徒人费说:“我怎么会抵抗你们呢?”于是脱下上衣给贼人看自己刚被襄公打伤的背,贼人相信了他。徒人费请求先进去捉拿襄公。等徒人费真的进去后,他先把襄公藏好,然后出来与贼人打斗,死在门中。另一位侍者石之纷如死在台阶下。贼人闯入寝室,杀死了躺在床上的孟阳,然后发现死者长得并不像襄公。这时,有一个贼人看见门下面有一双脚,于是把襄公从门后拖出来杀掉了,立了公孙无知做国君。
然而,到了前六八五年春天,公孙无知到雍林游玩,被以前他虐待过的雍林大夫给杀掉了。据《史记·齐太公世家》记载,雍林大夫杀公孙无知之后,通告国都内的卿大夫们说:“无知弑襄公自立为君,臣谨执行诛杀。希望大夫们另行拥立公子中应当继位的人,我一定听从大夫们的命令。”
齐僖公有三个儿子,长子诸儿(日后的齐襄公)、次子纠、三子小白。诸儿已死,当时可能成为嗣君的公子有公子纠、公子小白两位。据《管子·大匡》的记载,鲍叔、管仲、召忽是齐国三位能臣,在齐僖公执政时期就互相欣赏、关系密切,可以说是一个“三人帮”。在诸儿、纠、小白都还是公子的时候,僖公指派鲍叔辅佐公子小白,指派管仲、召忽辅佐公子纠。鲍叔推辞,称病在家不出门。管仲和召忽去看望他,三人之间有如下的商议:
管仲、召忽问:“为什么躲在家里不出来?”
鲍叔说:“先人有话说:‘没有比父亲更了解儿子的,没有比君主更了解臣子的。’现在君主了解到我不像先人那样有才能,因此让我去辅佐最没有前途的小白。我知道自己被君主抛弃了。”
先人有言曰:“知子莫如父,知臣莫如君。”
召忽对鲍叔说:“你坚决推辞,不要出门,君主要是问起,我就说你病得要死了,一定能让你免于辅佐小白。”
鲍叔对召忽说:“你如果能这样帮忙的话,我哪里还会不被免除这项差事的呢?”
管仲对鲍叔说:“你这样想不对。我们这样支撑国家社稷宗庙的人,不应该推让君主吩咐的政事,不应该贪图空闲。将来到底谁将继承君位,现在还没法知道。你还是出来承担这项任命为好。”
持社稷宗庙者,不让事,不广闲。
召忽对管仲说:“你给鲍叔的建议不对。我们三个人对齐国来说,就像大鼎有三只脚一样,如果去掉一只,齐国这个大鼎就立不住了。依我看,母亲已死、无依无靠的小白一定不会成为继承人。”
管仲对召忽说:“你的分析不对。那国人憎恶公子纠的母亲(鲁女),这种憎恶会波及公子纠自身;与此同时,他们又怜悯小白没有母亲。诸儿虽然年纪最长但是品行低下,以后是否能继位为君还说不好。那真正安定齐国的公子,不是纠或小白的话,就没有别人了。小白这人没有和他年龄相符的小聪明,性急而有超过他年龄的远大思虑,不是我夷吾没人能够包容他。如果日后上天不幸降祸给齐国,纠即使被立为君主,也最终成不了,到时候不是辅佐小白的你安定社稷,还会是谁呢?”
小白之为人无小智,惕而有大虑,非夷吾莫容小白。
召忽说:“我们君主去世后,如果有人冒犯我们君主的命令而废掉我所拥立的,夺走我的主子纠的话,即使让我得到整个天下,我也不会苟活。承受君令而不改变主意,事奉所拥立的而不废弃,这就是我将遵循的道义。”
管仲说:“我夷吾作为君主的臣子,承受君主的命令,重要的是供奉社稷,保护宗庙,哪能为了一个公子纠而死呢?如果社稷被攻破,宗庙被毁灭,祭祀被断绝,那我夷吾会拼死救护。如果没发生这三件事,那我夷吾得活下去。我夷吾活下去对齐国有利,我夷吾死了对齐国不利。”
夷吾之为君臣也,将承君命,奉社稷以持宗庙,岂死一纠哉?
鲍叔问:“你们分析了这么多,那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管仲说:“你出门上朝,尊奉君主的命令就可以了。”
鲍叔答应了,于是出来遵奉君令,做了公子小白的辅相。
齐襄公即位之后,他“无常”的执政风格引起了公子纠和公子小白的担忧,害怕日后被内乱波及,于是管仲、召忽奉公子纠出奔到鲁国,鲍叔奉公子小白出奔到莒国。公子纠是小白的哥哥,他的母亲是鲁国公室女子,在宗法上讲是君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公子小白的母亲是卫国公室女子,受到齐僖公宠爱,他自己估计从小也“子以母贵”沾了不少光;他自己的党羽除了鲍叔、召忽之外,还有宾须无、隰朋;他在国内得到上卿高氏、国氏的器重,在国外得到卫国、莒国的支持。
隐忍已久的鲁庄公得知无知死讯后,立即行动起来,要把自己掌握的公子纠送回齐国即位。如果此次武力干预齐国内政的行动得手,那么鲁庄公将得以洗刷君父鲁桓公被齐人害死的奇耻大辱,让鲁国在齐、鲁竞争中一举成为占上风的一方。由此可见,在庄公心里一直燃烧着继承父亲桓公遗志的火焰,他在表面上低调积德,先前还与齐人共猎、共同讨伐卫国,而实际上一直在等待时机“翻盘”,制服齐国,进而争霸中原。与此同时,高氏、国氏也马上派密使前往莒国,召他们所器重的公子小白回国即位。
鲁庄公首先在鲁地蔇(2)召集会议,与齐国倾向于拥立公子纠的大夫们结盟,然后一面亲自率领军队护送公子纠进入齐国,一面派公子纠的师傅管仲率军奔赴齐、莒交通要道堵截小白。管仲一箭射中小白的衣带钩,小白顺势倒在车中装死。在管仲离开之后,小白马上换乘四边有遮蔽、可供睡卧的车中快速前行。管仲将小白已死的消息快马加鞭回报给鲁国,鲁国送公子纠的队伍因此不急不忙地赶路,花了六天才到达齐国都城附近,此时小白已经进入国都,被以上卿高傒为首的齐国卿大夫们拥立为国君,就是齐桓公。
齐桓公即位之后,立即派出军队与入侵的鲁军在国都附近的干时(3)交战。在这场决定性的战役中,鲁军大败,鲁庄公丢下自己的战车,坐着另外一辆快车逃回国。
齐桓公迎回管仲,奠定霸业胜局
关于此后发生的事情,《左传》《国语·齐语》《管子·大匡》提供了三个各不相同的版本。实际上,《管子·小匡》还记载了第四个版本,有学者认为是在《国语·齐语》基础上扩写而成的。限于本书篇幅,这里将前三个版本罗列如下:
《左传》版本
击败鲁军之后,鲍叔率领齐军来到鲁国,提出:“公子纠是我国君主的亲人,我国君主不忍下手,请贵国君主代为诛杀。管仲、召忽是我国君主要惩处的仇人,我国请求接受他们回国接受惩处才甘心。”
鲁国于是在生窦杀死了公子纠,召忽也随他的主子而死。管仲请求被囚禁起来,鲍叔接受了囚车回国,一到齐、鲁边境齐国一侧的堂阜(4)就把他放了出来。鲍叔回到国内后报告说:“管夷吾的治国才能超过高傒,让他做相国是可以的。”齐桓公听从了鲍叔的意见。
《国语·齐语》版本
齐桓公从莒国返回齐国当了国君之后,任命师傅鲍叔为太宰。鲍叔推辞说:“我只是君主的一个平庸臣子。君主给臣下恩惠,使臣下不挨冻受饿,就已经是君主的恩赐了。如果一定要治理国家,那就不是臣下所擅长的。若一定需要治理国家的大才,那么大概只有管夷吾了。臣下有五个方面不如管夷吾:宽厚慈惠安抚民众,臣下不如他;治理国家不失权柄,臣下不如他;忠实诚信能够团结百姓,臣下不如他;制定礼义规范能够让四方民众效法,臣下不如他;手持鼓槌立在军门前击鼓指挥作战,使百姓加倍勇猛,臣下不如他。”
桓公说:“那个管夷吾曾经用箭射中了寡人的衣带钩,寡人因此险些丧命。”鲍叔回答说:“那是为他的主子(指公子纠)出力啊。君主若赦免他,让他回来,他也会那样为君主出力的。”
臣之所不若夷吾者五:宽惠柔民,弗若也;治国家不失其柄,弗若也;忠信可结于百姓,弗若也;制礼义可法于四方,弗若也;执枹鼓立于军门,使百姓皆加勇焉,弗若也。
桓公问:“怎么做呢?”鲍叔说:“请求鲁国放人。”
桓公说:“施伯是鲁君的谋臣,他如果知道我将起用管夷吾,一定不会放还给我们的。那可怎么办?”鲍叔回答说:“派人向鲁国请求说:‘我国君主有个不善的臣子在贵国,想要在群臣面前处死他以儆效尤,所以请求把他交还给我国。’这样鲁国就会把他交给我们了。”
桓公派人到鲁国请求送回管仲,就像鲍叔说的那样。鲁庄公询问施伯如何处置这件事,施伯回答说:“这不是要处死他,而是要起用他来执政。那管子,是天下的奇才;他所在的国家,一定会在天下实现远大志向。让这人在齐国,必将会长久地成为鲁国的忧患。”庄公说:“怎么办呢?”施伯答道:“杀了他而把尸体交还给齐国。”
庄公准备杀死管仲,齐国使者请求说:“我们君主想亲自处决他,如果不能得到活人带回去在群臣面前施刑,还是没能达到我们的请求。请让他活着回去。”于是庄公派人把管仲捆缚起来交给齐国使者,齐使接受了管仲之后就退下了。
《管子·大匡》版本
桓公向鲍叔:“将如何安定社稷?”鲍叔说:“如果能得到管仲和召忽,社稷就能安定。”
桓公说:“可是夷吾和召忽是试图杀死我的贼人。”鲍叔于是把三人先前商议的内容(参见页180)告诉齐桓公。
齐桓公知道了当年管仲很看好自己,还劝说鲍叔做自己的辅相,心意发生大转变,问道:“那么能得到这两个人吗?”鲍叔说:“如果赶紧去召请就可以得到,如果不赶紧的话就得不到了。那鲁国大夫施伯知道夷吾的聪慧,他的图谋必将会促使鲁国把国政交给夷吾治理。夷吾如果接受,那他们就知道能削弱齐国了;夷吾如果不接受,那他们就知道他恐怕会返回齐国效力,必定会杀了他。”
桓公说:“那么夷吾将接受鲁国的政事吗?还是不接受?”鲍叔回答说:“夷吾不会接受。夷吾不为公子纠而死,是想要归国效力安定齐国的社稷。如果今天接受鲁国政事,那就是要削弱齐国。夷吾事奉齐国君主没有二心,即使知道会被杀死,也必定不会接受。”
桓公说:“他对待我,竟然会到这种程度吗?”鲍叔回答说:“不是为了君主,而是为了先君世代建立的功业。他跟君主的关系还不如跟公子纠的关系亲近。他不为公子纠去死,何况是君主呢?君主如果想要安定齐国的社稷,就赶紧去迎接他。”
桓公说:“恐怕来不及了,怎么办?”鲍叔说:“那施伯的为人,机敏而多畏忌。君主要是先要求鲁国活着送回管仲,施伯担心与齐国结怨,一定不敢杀了管仲。”桓公说:“好的。”
与此同时,施伯进宫对鲁庄公说:“管仲有才智,他的事业现在又不成功,如今在鲁国,请君主把鲁国的政事交给他治理。他如果接受了,齐国就可以削弱;如果不接受,就杀了他。杀了他以取悦齐国,表示与齐国同怒,比不杀更好。”鲁庄公说:“好的。”
鲁国还没来得及交付政事给管仲,齐国使者就到了,转述齐桓公的话说:“夷吾和召忽,是寡人要惩处的贼人。如今在鲁国,寡人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活口,如果得不到的话,那就是鲁君和寡人的贼人朋比为奸。”鲁庄公问施伯,施伯说:“君主交给他吧。臣下听说齐君性急而容易骄傲,即使得到贤人,怎能一定任用他们呢?如果齐君能任用他们,管子的事业就成功了。那管仲,是天下的大圣贤。如今他如果返回齐国执政,天下的诸侯都将归顺,哪里仅仅是鲁国?如今要是杀了他们,他们都是齐君师傅鲍叔的挚友,鲍叔将因此而兴师问罪,君主一定无法抵御,不如交还两人。”
鲁庄公于是捆绑了管仲和召忽交给齐国使者。管仲对召忽说:“你害怕吗?”召忽说:“害怕什么呢?我不早死,就是在等待齐国有安定的局面;如今已经安定了,如果令你做齐国的左相,必定令我召忽做齐国的右相。但是,杀了我辅佐的君主候选人公子纠而又任用我自己,这是两次侮辱我。你成为生臣,我召忽成为死臣吧。我召忽明知将得到万乘大国的政事却自杀,公子纠可以说是有为他赴死守节的臣了。你活下来而能辅佐君主称霸诸侯,公子纠可以说是有生存下来立功的臣了。死者成就德行,生者成就功名。功名不可能两属于死者和生者,德行也不会凭空而来。你一定要努力,我们死生各得其所。”于是两人就上路出发,进入齐境后,召忽自刎而死,管仲进入国都。
子为生臣,忽为死臣。忽也知得万乘之政而死,公子纠可谓有死臣矣。子生而霸诸侯,公子纠可谓有生臣矣。死者成行,生者成名,名不两立,行不虚至。子其勉之,死生有分矣。
综合比较这三个版本,我们可以归纳出一个“最大公约数”版本,这很可能是当时不同版本的流传者都不能违背的基本事实:
鲍叔劝说齐桓公捐弃前嫌,迎回管仲(可能还有召忽)为新政权服务,并且针对鲁国大夫施伯可能的阻挠进行了谋划。施伯请求鲁庄公要么重用管仲,要么杀了他,却被齐国使者占得先机,计策落空。管仲被捆绑/囚禁起来交给齐国使者,回到齐国效力,启动全面改革(详情见“成就齐桓霸业的管仲改革”章);而召忽则追随自己的主子公子纠而自杀。
在管、鲍、召“三人帮”里,管仲才识超群,不拘小节,是定国安邦的大才;召忽忠义至上,宁愿自杀也要保全自己纯洁无瑕的德行;而鲍叔的“亮点”则在于他对管仲坚定不移的赏识、理解和支持。《史记·管晏列传》记载了管仲功成名就之后评价鲍叔的一段话:“我当初穷困的时候,曾经和鲍叔一起经商,分财利时经常多给自己,但鲍叔并不认为我贪财,知道我这样做是因为贫困。我曾经为鲍叔谋划事情结果却更糟糕,但鲍叔并不认为我愚笨,知道这是因为时机有利有不利。我曾经三次做官,三次被君主驱逐,但鲍叔并不认为我没有才干,知道这是因为我没有遇到好时机。我曾三次作战,三次都临阵逃跑,但鲍叔并不认为我胆小,知道这是因为我还有老母亲要照顾。公子纠失败,召忽为他而死,而我被囚禁起来受屈辱,但鲍叔并不认为我不知羞耻,知道这是因为我不以小节为耻,而以功名不显扬于天下为耻。生我的是父母,懂我的是鲍子。”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曹刿一战成名,鲁庄公全力争霸
前六八四年春正月,在前一年成功击退鲁国入侵,并入侵鲁国逼死公子纠、夺回管仲之后,齐国军队出兵正式讨伐了鲁国。虽然鲁国的确理亏,实力不济,接连战败,鲁庄公却并不打算求和,而是准备迎战。这时候,一位叫作曹刿的士人请求进见献策。友人劝曹刿说:“国家大事,自有肉食者(5)去谋划,你又何必去掺和呢?”曹刿说:“肉食者鄙陋,不能深谋远虑。”于是他神奇地获准进入公宫,见到了鲁庄公,问庄公凭借什么迎战齐军。
鲁庄公说:“我所喜爱的衣服饮食,不敢专有独享,一定分给身边的人。”曹刿说:“这类小恩惠不可能遍及广大民众,民众不会因此服从的。”
鲁庄公说:“祭祀用的牲畜、玉帛,我不敢妄自增加来粉饰太平,一定以诚信的态度对待神灵。”曹刿说:“祝史祭祀时这点小诚信也不能取信于神灵,神灵并不会降福保佑。”
鲁庄公说:“大小刑狱案件,我即使不能保证明察秋毫,也一定尽力按照实情进行裁断。”曹刿说:“这是算得上‘忠’(6)的善行,可以凭借这个与齐国一战。等到交战的时候,我就请求跟随您。”
鲁庄公于是与曹刿一起乘车迎战,两军在鲁地长勺(7)摆开了阵势。这次战斗本来是按照周代军礼的规矩来打的,也就是双方必须同时击鼓,车兵才能冲锋交战。鲁庄公准备击鼓,曹刿说:“不要击鼓!”齐人击鼓到了第三次,曹刿说:“可以击鼓了!”于是两军击鼓交战,齐军大败。
这时,鲁庄公准备率军追击,曹刿说:“不要追击!”他在车上向下看齐军战车留下的车辙,又登上战车前方的横杠、手扶车盖远眺齐军,然后说:“可以追击了!”于是鲁军追击齐军,进一步扩大了战果。
战斗结束后,鲁庄公问曹刿在战场上为何那样指挥。曹刿说:“那作战,靠的是勇气。第一次击鼓振作勇气,第二次时就衰减了,第三次时就衰竭了。对方三次击鼓后勇气衰竭时,我们首次击鼓勇气充盈,所以打败了他们。那大国,难以捉摸,担心有埋伏。我察看他们的车辙混乱,远望他们的旗帜倒伏,确认不是假装撤退,所以建议追击。”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曹刿论战”的故事我们都很熟悉,但是它的时代背景却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究。两年前“小霸”齐襄公暴亡,一年前公孙无知被杀,齐国是否有可能步郑国后尘陷入长期内乱局面,从而退出争霸舞台?鲁庄公在公孙无知去世后断然出兵干涉齐国内政的举动表明,他非常想抓住齐国动乱的机会,继承父亲鲁桓公的雄心壮志,试图成为下一个中原“小霸”。要成就霸业,最关键的就是人才,特别是具有奇才大略的辅相。曹刿正是抓住了鲁庄公错失管仲之后“求贤若渴”的时机,勇敢地闯入了公宫,而鲁庄公也正是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破格重用曹刿这样一位出身卑微但在他看来胆识出众的奇才。
那么,齐国为什么没有步郑国后尘,陷入长期内乱?最重要的原因可能就是两国在君位继承上的境遇很不相同。郑庄公去世前,没有为稳定太子忽的君位做好妥善的安排,太子忽、公子突、公子亹、公子婴四兄弟都有党羽拥立自己。老臣祭足曾一针见血地向太子忽指出,“其他三位公子都可能做国君”,而在之后的二十年里,国君的位子的确就是在这四兄弟之间被争来抢去,造成郑国政局的长期动荡。而齐僖公去世后,齐襄公顺利继位,并以其“无常”的强悍执政风格逼走了自己的两个弟弟,在客观上保证了自己君位的安全。在齐襄公被杀后,公孙无知、公子纠先后被杀,因此当齐桓公上台时,国内已经没有其他强势公子和公孙可以与他竞争君位,这为齐桓称霸提供了坚实的“组织保障”。
鲁国在击退齐国之后,在二月主动出击入侵宋国,原因不明。三月,宋国也实施了蓄谋已久的扩张计划,将毗邻小国宿国(8)的民众迁走,并占领了宿国领土。可见,一旦没有了“小霸”强国的管控,诸侯们马上又躁动了起来。
齐国在长勺被击败后并没有死心,而是纠集了刚被鲁国入侵的宋国,又卷土重来。夏六月,齐军、宋军进攻到了鲁都南郊的郎邑。鲁大夫公子偃说:“宋军军容不整,可以被打败。宋军一旦失败,齐军一定会回国。我请求率军出城攻击宋军。”鲁庄公没有答应,他当时可能倾向于坚守不出。公子偃从南城西门偷偷出来,率领一支军队蒙上老虎皮偷袭宋军。鲁庄公得知后,也将计就计率军跟进,在乘丘大败宋军,齐军不得不班师回国。可见,自从曹刿长勺之战以诈谋取胜之后,鲁军中出现了一种藐视君威、热衷于“战法创新”“出奇制胜”的风气,而急于求胜争霸的鲁庄公对这种风气采取了一种默许甚至迎合的态度。
在接连战胜齐国、宋国之后,鲁庄公对参与争霸有了更大的信心,从此之后,内政层面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提升的鲁国走上了靠“曹氏战法”在东北(对齐)、西南(对宋)两线作战的穷兵黩武之路。
楚国强势崛起,伺机北上争霸
前六八四年,位于中原南部边缘的蔡国(9)与南方新兴强国楚国发生了第一次强烈碰撞。先前,蔡哀侯和息侯(息国君主)分别从妫姓陈国娶了一位公室女子为妻。息妫(息侯妻子)从陈国出发前往息国(10),在路过蔡国的时候,蔡哀侯说,“这是我妻子的姐妹”,留住息妫,要与她相见。见面时,蔡哀侯对息妫有“不以宾礼相待的行为”。根据清华简二《系年》的记载,蔡哀侯实际上可能是“把她当了一回妻子”,也就是强奸了息妫。
息侯受此奇耻大辱,实在无法容忍,于是派人告诉楚文王说:“请您来讨伐我,我将向蔡国求救,而您就趁机讨伐蔡国。”致力于向淮水流域侵略扩张的楚文王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起兵讨伐息国,息侯向蔡国求救。蔡哀侯率军救援息国,文王在莘地(11)打败了蔡军,俘获了蔡哀侯,带回到楚国。
鲁史《春秋》将此事记载为“荆败蔡师于莘”。楚人所在地域的土著部族被中原人称为“荆蛮”,而楚人自称“楚”。鲁人明知楚人国号,却在史书中使用“荆”这个称呼,这说明鲁人仍然将楚国看作是一个蛮夷之邦。
这里我们的视线要暂时离开中原,回顾一下春秋初期楚国在南方的发展。在本年之前,楚国利用王室衰颓、中原骚动的“战略机遇期”僭位称王,并在楚武王、楚文王的领导下,专注于攻伐周边小国和散居蛮夷,在各个方向上全面谋求扩张。仅就《左传》《史记》记载而言:
前七〇六年,楚君熊通率军讨伐随国(12),没有成功。据《史记·楚世家》记载,熊通迫使随国派使者到周王室,为自己请求尊号,遭到王室拒绝。随国是周王室当年在南方分封的重要姬姓国家,所谓“汉东之国随为大”(《左传·桓公六年》)。
前七〇四年夏,楚君熊通在沈鹿会合附近小国,黄国(13)、随国没有与会。熊通派使者斥责黄国,并率军讨伐随国,取得胜利,与随国结盟而还。据《史记·楚世家》记载,这一年熊通自立为王,就是楚武王,并开始开辟楚国以南百濮部落散居的地区。
前七〇三年,位于楚国西北的巴国派使者韩服前往楚国,希望在楚国协助下与邓国交好。楚武王派道朔带领韩服前往邓国访问。在路过邓南部属国鄾(14)时,鄾人劫杀巴、楚使者,掠走财礼。武王派使者谴责邓国,邓国不接受。夏,楚军、巴军包围了鄾,邓国派出军队救援,双方交战,邓军大败,鄾人夜晚溃散。
前七〇一年,楚莫敖(15)屈瑕率军东进,准备与贰国、轸国结盟。郧国出兵阻挠,并召集随国、绞国、州国、蓼国(16)前来共同讨伐楚军。楚军打败郧军,其他四国知难而退,楚国与贰国、轸国结盟而还。
前七〇〇年,楚莫敖屈瑕讨伐绞国大获全胜,逼迫绞国与其订立城下之盟。
前六九九年,他再次率军讨伐罗国(17),因轻敌不设防备而遭致惨败,最后上吊自杀。
前六九〇年,楚武王再次率军讨伐随国,在军中病逝,莫敖屈重假托王命与随侯结盟。
前六八八年,楚文王率军讨伐申国(18),前六八七年又率军讨伐邓国。
到了前六八七年的时候,楚国的扩张已经不可避免地压迫到中原,而就像我们后面会看到的那样,随着楚国对中原威胁的日益加剧,“攘楚”也逐渐成为齐国称霸过程中“攘夷”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
齐桓公平定宋乱,鲁庄公争霸梦碎
现在让我们的思绪重新回到中原。先前齐桓公出逃时曾路过谭国(19),谭国对他不加礼遇。后来齐桓公即位后,附近诸侯都派人前来祝贺,谭国也没有动静。冬十月,齐国以此为由,出兵灭了谭国。
自齐桓公上台以后,不到两年时间,齐军四次出击,使鲁国不敢再觊觎齐国内政,并且攻灭了谭国,充分彰显了齐国的武力,稳定了君位,开拓了疆土。
前六八三年夏五月,宋国为报复前一年乘丘战败而入侵鲁国,鲁庄公率军抵御,宋军还未列阵完毕鲁军就冲上前去,在鄑地(20)大败宋军。从作战风格来看,此次战斗很可能是曹刿指挥的。长勺之战时,鲁军靠在击鼓进攻时故意拖延战胜齐军;乘丘之战时,鲁军靠蒙虎皮夜袭战胜宋军;此次,鲁军又靠在进攻时“抢跑”战胜宋军。很明显,在士人军师曹刿的直接指挥或间接影响下,这个时期鲁军的战术思想就是:通过单方面破坏作战双方本应遵守的周代军礼,让对方措手不及,从而获得暂时性的战场优势,出奇制胜。
秋天,宋国遭遇水灾。鲁庄公又大度地派使者前去慰问,说:“上天降下暴雨,伤害了庄稼,为什么不慰问?”宋闵公对答说:“我对上天不诚敬,上天降下灾祸,因此让贵国君主担忧,拜谢君命,实不敢当。”这显示出鲁庄公在有意识地通过恩威并施的手段,在国际上塑造一个值得敬畏的国君形象,为他谋求称霸“加分”。闵公这段自我批评的回答让鲁国贤大夫臧文仲大为赞赏,后来他才知道这其实是公子御说教闵公说的。
齐桓公即位后,立即就向周王室求婚。到了本年冬天,齐桓公亲自来到主婚国鲁国,将王姬迎回齐国,走出了“尊王”的第一步。
前六八二年秋天,宋国发生了严重内乱。两年前的乘丘之役中,鲁庄公用金仆姑箭射伤了宋卿南宫万,庄公车右歂孙将他生擒。庄公带他回国后,就给他松绑,让他住在宫中,几个月后释放了他。南宫万回国后又做了大夫,宋闵公有一次取笑他说:“以前我很敬重您。如今您做过鲁国的囚徒,我不尊敬您了。”
闵公这句玩笑话却让南宫万耿耿于怀。八月十日,在蒙泽(21)行宫,据《公羊传》的记载:
南宫万与闵公赌博取乐,妃嫔们都在旁观看。南宫万说起自己在鲁国的经历,赞叹说:“太了不起了,鲁侯多么善良,多么俊美!依我看,天下诸侯适合当国君的,只有鲁侯啊!”闵公在意这些妃嫔们,妒忌这番话,回头对妃嫔们说:“这个家伙是鲁侯的俘虏!大概因为你曾被鲁侯俘虏过的缘故吧,不然鲁侯的美好怎会达到这样极致的程度呢?”南宫万大怒,跟闵公扭打起来,拧断了他的脖子。仇牧听到国君被弑,快步赶到,在门口遇到南宫万,手持剑大声责骂他。南宫万挥起手臂猛击仇牧,把他的脑袋打碎了,牙齿磕在宫门上。
杀红了眼的南宫万在东宫西侧遇上了太宰华父督,顺势把他也杀了。之后,南宫万立了公子游为君,群公子出逃到萧邑,公子御说出逃到亳邑(22)。南宫牛、猛获率军包围了亳邑。
冬十月,萧叔大心带领群公子的族人,在曹国军队的支援下讨伐包围了亳邑的叛军,杀了南宫牛,然后攻入都城杀了公子游,立了公子御说为君,就是宋桓公。南宫万用人力拉车载着母亲,沿着宋、陈之间的周道狂奔,一天时间就到了陈国(23)。宋人向陈国送财礼,要求引渡南宫万回国。陈人让妇人陪他喝酒,把他灌醉后,用犀牛皮把他裹起来装上车。等到了宋国的时候,奋力挣扎的南宫万已经把犀牛皮都撑破了,手脚都露了出来。宋人把他煮死做成了肉酱。
前六八一年春,齐桓公召集宋人、陈人、蔡人、邾人在齐国北杏地开会,就稳定宋国局势达成了协议,宋人也同意了协议内容。不过,齐人发现,遂国(24)收到了会议通知却没有派人前来。夏六月,齐人以此为由,出兵灭了遂国。
曹刿靠花式“使诈”获得战场优势的套路对于宋国虽然管用,但对于实力更为强大、人才更多的齐国却不再奏效。据《史记·刺客列传》记载,这位“神机军师”再也没有重现长勺之战的奇迹,鲁军三战三败,丢失了汶水以北的大片领土。
前六八一年冬天,齐桓公与鲁庄公在齐邑柯(25)会盟。《左传·庄公十三年》对这次盟会的描述非常轻描淡写:“‘在柯地盟誓’,我国与齐国终于讲和。”然而,《公羊传》记载了一个非常详细的版本:
鲁庄公将要与齐桓公会面,曹刿进见,问:“君主对此次会面有什么看法?”庄公说:“如果就这样去会面,一定会被齐侯欺凌,那寡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曹刿说:“那么君主请去对付他们的君主,臣下去对付他们的臣下。”庄公说:“好。”
于是与齐桓公会见。鲁庄公登坛后,曹刿抽出剑,跟随着登坛。管仲上前说:“贵国君主有什么要求?”曹刿说:“我国边邑城墙被毁压在国境线上,贵国君主不再考虑一下吗?”管仲说:“既然这样,贵国君主有什么要求?”曹刿说:“希望请贵国归还汶水以北的田地。”管仲回头对齐桓公说:“君主答应吧。”齐桓公说:“好。”曹刿请求盟誓,齐桓公下坛和他盟誓。盟誓结束,曹刿把剑一丢,离开齐桓公。
《史记·刺客列传》也记载了一个类似的故事:
齐桓公答应和鲁人在柯地会见并盟誓。齐桓公和鲁庄公在坛上完成盟誓之后,曹沫(即曹刿)手持匕首劫持了齐桓公。桓公左右没人敢动,问:“你想做什么?”曹沫说:“齐国强、鲁国弱,但是大国侵犯鲁国也太过分了。如今鲁国城墙坏了就会压在齐国边境上,贵国君主请好好盘算一下!”桓公于是答应全部归还侵占的鲁国土地。桓公许诺之后,曹沫扔下匕首,跑下土坛,面向北站在群臣之中,面色不改,正常说话。
桓公很恼怒,想要背弃刚才的约定。管仲说:“不可以。贪图小利以求自己痛快,将会在诸侯面前抛弃信用,失掉天下的援助。不如按约定把土地给他。”于是桓公终究放弃了侵占的鲁国土地,把曹沫三次战败丢失的土地都还给了鲁国。
《穀梁传》也记载,此次盟会被当时人称为“曹刿之盟”,是一次彰显齐桓公“言而有信”美德的盟会。暴力劫持、勒索齐桓公,是曹刿为了挽回“曹氏战法”给鲁国造成的巨大损失而采取的一次无耻行动,而曹刿也因此成为《刺客列传》中记载的第一位刺客。鲁国虽然收回了失地,但自身“谨守周礼”的国际形象遭到进一步的破坏,而且曹刿这种歇斯底里的行径充分暴露出这样一个事实:鲁国在齐国面前就是个撒泼打滚的孩子。更让鲁国绝望的是,在管仲的沉着处置下,这次劫持事件被巧妙地转化成为一场树立齐桓公霸主形象的“路演”,齐国从中获得的战略利益其实远远大于得而复失的鲁国土地。也就是说,齐国才是这次盟会真正的大赢家。
最终,“肉食者”们当年的求和“近谋”被证实是正确的“远谋”,而曹刿靠诈谋争霸的“远谋”被证实是导致鲁国在军事上彻底失败、在国际声誉上严重受损的“乱谋”。至此,鲁庄公试图抓住齐国内乱机会、通过重用“奇才”曹刿与齐国竞争的设想彻底破产。
郑厉公复辟,楚文王进取,齐桓公始霸
在北杏之会后,宋国并不认为会上达成的协议有什么约束力,于是拒不执行。前六八〇年春,齐人联合陈人、曹人讨伐宋国,追究宋人的背约行为。为了体现出对王室的尊崇,齐国又特地到周王室请求出兵。夏,王室卿士单伯率军与诸侯联军会合。最终,诸侯获得宋国求和后,各自班师回国。这是齐桓公首次成功地主导国际事务,强化了诸侯会盟协议的严肃性,体现了对周王室的礼敬,让中原诸侯感到耳目一新。
同年,长期盘踞在栎邑的郑厉公入侵郑都。为什么选择这个时机?原来,长期掌控郑国政权、守护着郑子婴的权臣祭足已在前六八二年去世,郑厉公应该是在得知祭足去世消息之后即开始准备夺权,到本年起兵发难。郑厉公的军队进攻到达大陵,抓获了大夫傅瑕。傅瑕说:“如果放了我,我请求将君主送入国都复位。”厉公于是和他盟誓并放了他。六月二十日,傅瑕杀了郑子婴和他的两个儿子,迎接厉公进入国都重新即位。厉公进入国都之后,马上杀了傅瑕。到此为止,郑国长达二十多年的政治动荡终于结束。
秋七月,楚国攻入蔡国(26)都城。从此以后,蔡国在楚国、齐国之间两面讨好,一方面小心服侍距离自己很近、随时可以兴兵来犯的楚国,一方面又把公室女子嫁给齐桓公做夫人。这是楚国干预中原国际秩序所取得的第一个重要胜利。到前六五六年齐国率诸侯讨伐楚国时,也是以讨伐蔡国作为突破口。鲁史《春秋》将这件事记载为“荆入蔡”,仍不称“楚”。
关于此次楚、蔡冲突的起因和经过,《左传·庄公十四年》和清华简二《系年》的记载有多处不同,在此并列如下:
《左传》版本
蔡哀侯由于莘地战败被俘的缘故(参见页194),想要报复息侯,于是在被俘期间在楚文王面前大力称赞息妫的美貌。文王于是率军前往息国,带着食物进入息国都城与息侯饮宴,进城后就灭了息国,带着息妫回国。息妫后来为文王生了堵敖和成王两个儿子。
《系年》版本
在楚文王俘虏蔡哀侯之后,文王到息国访问,蔡哀侯陪同。息侯与楚文王饮酒。蔡哀侯已经知道息侯先前引诱自己的计谋,想要趁机报复,于是在酒宴上告诉文王说:“息侯的妻子很美,君王一定要命她出来见一面。”文王提出要求,息侯推辞,文王坚持要见。见到之后,文王不动声色回了国。第二年,文王起兵讨伐息国,攻克都城,杀了息侯,夺取息妫回国,后来她为文王生了堵敖和成王。
相比之下,我认为楚简《系年》的说法更合情理。再往后事情的发展只在《左传》中有记载。息妫被掳回楚国后,一直沉默不语。文王问她原因,她终于开口回答说:“我一个女人,却事奉了两个丈夫,就算不能自杀,又有什么好说的?”文王为了讨好这个心性贞正的女人,于是把一切责任推卸到蔡哀侯身上,起兵讨伐蔡国,攻入其都城以示惩罚。当然,更有可能的解读是,楚文王为息国讨伐蔡国、在蔡哀侯提议下攻灭息国,又讨伐蔡国以惩戒其用女色诱导自己,这都是楚文王利用蔡、息矛盾开疆拓土、进逼中原的“连环棋”,而掳获息妫只是一个附带的收获。
同年冬天,在王室代表单伯的见证下,齐桓公、宋桓公、卫惠公、郑厉公在卫邑鄄(27)会面,宋国在会上表示服从,愿意严格遵守先前北杏之会达成的协定。前六七九年春,上述四国国君加上陈宣公在鄄邑再次会面,会上诸侯表示愿意尊奉齐桓公为诸侯之长,也就是霸主。这是齐桓公称霸的阶段性胜利,为后来周王室正式承认他的霸主地位奠定了“国际民意基础”。
在齐桓公霸业初定的背景下,同年夏天,自前六八七年之后一直沉寂的文姜“重出江湖”,前往齐国,其主要目的应该不是省亲(她的父亲齐僖公已去世十一年,母亲不知是否还在世),而是在柯之盟讲和基础上代表鲁国与齐桓公会面,商议进一步改善齐、鲁关系相关事宜,其中很可能就包括了鲁庄公娶齐女之事。此次之后,文姜又在前六七五年、前六七四年两次前往莒国,也都应该是出于外交目的。
(1) 关于《大匡》《小匡》《国语·齐语》可信度的比较,参见胡家聪:《〈管子〉中“王、霸”说的战国特征——简论〈管子〉并非管仲遗著》,《管子学刊》1992年第3期。
(2) 蔇见地图五。
(3) 干时见地图五。
(4) 生窦、堂阜见地图五。
(5) “肉食者”指级别在大夫及以上、享受国家供应肉食待遇的高级官员。
(6) 根据《左传·桓公六年》所载随国贤大夫季梁的论述,“国君为民众利益着想,叫作‘忠’”。曹刿所说的“忠”与季梁的说法最为贴合,类似于今天“忠于职守”的“忠”,因为国君的职守就是治理国家、养育民众。
(7) 长勺见地图五。
(8) 宿见地图五。
(9) 蔡见地图六“蔡1”。
(10) 息见地图六。
(11) 莘见地图六。
(12) 随见地图六。
(13) 沈鹿、黄见地图六。
(14) 邓、鄾见地图六。
(15) 莫敖,楚外朝官,此时权力仅次于楚王,后降至左司马之下,职掌率师征伐。
(16) 贰、轸、郧、绞、州、蓼见地图六。
(17) 罗见地图六。
(18) 申见地图六。
(19) 谭见地图五。
(20) 鄑见地图五,鲁都以西。
(21) 蒙泽见地图四。
(22) 萧、亳见地图四。
(23) 相关周道参见地图七。
(24) 北杏、遂见地图四。
(25) 柯见地图五。
(26) 蔡见地图六“蔡1”。
(27) 鄄见地图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