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图强——子夏门下
没办法，有的时候真的是没办法。
没办法的时候怎么办？变法。
战国，是一个变法的时代。战国，从变法开始。
古代的总是美好的，传说总是美丽的。所以，很多人不愿意变法，而宁愿等待奇迹的出现，等待传说中的美好过去的重现。然而，过去的永远不会回来，现代人没必要为古人担忧，古人也实在不能为现代人负责。
变法是需要勇气的，更是需要智慧的。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论是现代，还是古代。
韩魏赵三家分晋之后，世界上竟然出奇的平静。
齐国的田家准备着取代姜家，老老实实地窝里斗着。楚国则是一副残败的架势，像一个不久前刚被劫财劫色的良家妇女，看谁都像色狼，能够不失身就已经谢天谢地。秦国人对晋国在骨子里有些惧怕，而且他们也知道，只要他们攻打韩魏赵三家中的任意一家，一定会招来三家的联合反击。
其实这个时候还有一个越国，这个春秋的最后一任霸主国已经接近于分崩离析，家里的兄弟们正忙着骨肉相残。
而韩魏赵三家的传统友谊使得他们之间找不到战争的借口，何况，他们都有一屁股的屎要去擦。
世界因分裂而和平，这也是一种模式。
然而，和平并不带来安宁。
从赵盾执政开始，晋国进入权力斗争模式。这种模式下，家族呈断墙式没落，新贵拥有一切，而失败者失去一切。到了六卿变三家之后，旧贵族全体没落。而没落贵族要么在晋国境内苦苦求生，要么逃到外国了此残生。
士，就是所谓旧贵族。
士，整个阶层在垂死挣扎。他们从有国家保障的生活沦落到朝不保夕，生死难料。他们有的悲哀认命，有的则要奋起反击。
士，是一个充满绝望的字，更是一个充满愤怒的字。
士，反过来就是干。
那，就干!
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比得上绝望，没有什么力量比得上愤怒。
于是，此后的历史就要拜托士了。
不过，事情要从孔子的得意门生子夏开始说起。
一
在孔子去世之后，有若担任了孔子学校的校长，曾参则成为教导主任，子贡提供赞助。
可是，子夏才是最有学问的人。
照例，师兄弟们之间展开了竞争，并且互相不服气，互相讽刺和抨击。只不过，曾参是个出色的泥瓦匠，他和稀泥的水平超级高，尽管他是最小的师弟。每次师兄们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就出面调解，真诚得一塌糊涂。
当然，大师兄子贡的话是最有分量的。
“不服是吧？谁不服让谁去见师父。”子贡每次都以这样半威胁半开玩笑的语气结束他的调解，于是师弟们都闭了嘴。
不过，不论是小师弟曾参，还是大师兄子贡，其实都在暗中偏袒子夏，因为他们知道，子夏的才华不是其他任何人可以相提并论的。
终于，子张、子游、漆雕开等人都离开了，他们独立去经营自己的学校了。在他们走之后，大家其实很怀念他们，大家才明白吵吵闹闹才是生活。所以，之后他们之间的联络反而更多，偶尔也搞搞同学会。
等到大师兄子贡去世的时候，子夏也决定回到卫国去了。
“师兄，为什么要走呢？”曾参有些舍不得。
“我教了这么多学生，看不到一个有前途的。我想，改变世界的学生应该在卫国吧。”子夏说。他确实不喜欢鲁国这个地方，这里的空气都弥漫着保守。
“师兄，我会想你的。”曾参哭了，他是一个好人，一个重感情的人。
子夏回到了卫国。
子夏在卫国开设了学校。
子夏从鲁国只带来了两个学生，一个叫穀梁赤，一个叫公羊高，他们现在升为助教，并且都在《春秋》这套教材上有自己的理解。
子夏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有卫国的公族子弟，有晋国流亡者的后代，有齐国商人的儿子，有宋国的愤世嫉俗者以及郑国的越狱逃犯。
“世界是古人的，也是现代人的。总的来说，更是现代人的。”子夏对弟子们说。
“老师说得对。”弟子们都这样说。
子夏笑了。
他回想起当初在孔子学校，每当他说上面的那两句话的时候，学生们就会说：“老师，其实现在的世界也是古人的。”
子夏有自己的教材——《周礼》《诗经》和《春秋》。
“孩子们，《周礼》是这样要求的。”子夏会拿出一段《周礼》来给大家看。
“多么伟大的《周礼》啊。”有学生会感慨《周礼》所描述的理想社会的伟大。
“而《诗经》是这样记载的。”子夏又拿出一首诗来告诉大家。
“啊，原来，事情并不如《周礼》所描述的那样完美啊。”有学生又会感慨诗中所记载的荒淫腐败。
“可是，《春秋》的描写又是这样的。”子夏又念一段《春秋》的内容。
“唉，原来事情完全不是按照《周礼》进行的。”有学生一顿唏嘘。
这个时候，从最后一排发出这样一个洪亮的声音：“现实比《春秋》还要残酷。”
子夏向这个声音望去。
“你叫什么？”子夏问。
“吴起。”吴起大声说，站了起来。
于是，子夏记住了吴起的名字。
“那么，生活在这个时代，我们应当怎么办？”子夏接着问。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一个声音从第一排传来，这是子夏常说的话。
“刚才是谁在说？”子夏问。
“学生李悝。”李悝(音亏)说着，躬身行礼。
于是，子夏又记住了李悝的名字。
这个时候，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人在第五排微微一笑，露出一嘴的烂牙。
子夏也对他微微一笑。
这个人算是吴起和李悝的大师兄了，他叫段干木。
段干木为人随和，因此师弟们都叫他老段。
老段是个有故事的人。
老段的家在魏国的安邑，之所以要说魏国而不是魏家，是因为魏家的地盘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国家了。
段干木也说不清楚自己这个姓氏的由来，甚至自己究竟是姓段还是姓段干也不清楚。据隔壁的范大爷说他是当年郑国公子叔段的后代，可是周大爷又说他姓段干，因为他的家住在段邑和干邑之间。段干木比较认同范大爷的说法，所以他反驳周大爷说：“如果是你说的那样，为什么我不姓干段？”
段干木是个马贩子，常常去北方买马回到魏国卖。不过，他的名声可不太好，坑蒙拐骗杀人越货什么都干，终于有一天干不下去了，于是逃到卫国，投师子夏。
基本上，子夏的学生就是这么一帮倒霉的士。可是，子夏喜欢他们，他知道这帮家伙比鲁国的那一帮老实巴交的学生要强。
不过，子夏最喜欢的，是李悝和吴起。
新绛是晋国的都城，也是韩魏赵三家留给晋国国君的两块地盘之一，另一个是曲沃。
在晋国，最高法院院长原本叫作大李，负责卿大夫之间的诉讼关系，可是晋文公的时候军政合一，大李的权力被三军的帅佐取代，就成了闲职。到后来，索性取消了这个职务。
大李的家族早早就没落了，于是整个家族就以李为姓，纪念他们曾经的辉煌。然而，这个家族只能在首都里过着很没有尊严没有面子的生活。
李家有一个儿子，名叫李悝。
李家有很多典籍，而且是古老的典籍。家族的人对这些旧书感到厌倦，似乎这是家族衰落的象征。曾经也有人想要烧来烤火，最后还算保住了。
李悝很爱读书，他读的是这些典籍，换言之，是周朝和晋国的法制史。
“世界，是需要法的。”月圆的时候，李悝会平静地对自己说。
李悝是看着法典长大的，所以他从小就相信，法可以改变世界，新法可以带来新的世界。
当初，赵简子联合韩魏智三家击败了中行家和范家(事见《说春秋之五·吴越兴亡》)，两家地盘靠近齐国和卫国，因此两家人大量逃亡到了齐国和卫国。
在卫国的左氏有一家人就是从晋国逃亡而来，这家人姓吴，原本属于中行家族，因为祖上是晋国名将中行吴，因此改姓吴。
当初逃亡来卫国的时候，吴家的家底很厚，因此几十年以来，尽管有些坐吃山空的味道，可是日子还算过得不错，也繁衍成了一个大家族。
吴家有一个儿子，名叫吴起。
吴起身材高大，魁伟有力，脾气还有些暴躁。老辈的人看见这小子，说他跟老祖宗中行吴很像。
“可惜啊，生晚了，要不，说不定也能当个将军。”老辈的人说，说完还要叹息几下。
吴起基本上不尿他们，老辈的人们当初经历过跟赵家的战争，已经被吓破了胆，老老实实在这里混日子等死。可是吴起不甘心，他是中行吴的后代，他要像祖先一样名扬天下。
当初家族逃命的时候没忘了把祖宗的牌位和家里的典籍搬过来，别人都没什么兴趣，甚至有人还动过当柴火烧掉的念头。
可是吴起喜欢这些东西，尤其喜欢其中的一部书——《中行兵法》，那是祖上留下来的，从老祖宗荀林父开始，到中行吴为止，家族的战争史和经验总结都在上面。尽管这部兵法比不上《孙子兵法》，可是还是有很多独门的经验，特别是许多鲜活的战例，这是《孙子兵法》都无法相比的。
“老子要把家族失去的一切都拿回来。”在没有星星的夜晚，吴起都会望着西方这么想。
吴起是看兵法长大的。
二
子夏不喜欢讲古，而喜欢分析当今世界的形势。即便是说到过去，也只是为了对照。
子夏喜欢李悝，这小子对礼和法都非常熟悉，每当子夏认为周礼已经靠不住的时候，就会让李悝来讲讲法。而李悝讲法讲得头头是道，条分缕析，让人无懈可击。
这是一个可以改变历史的人，子夏常常这么想。
子夏也很喜欢吴起，因为这家伙有股冲劲，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并且他对兵法很熟悉，因此有的时候讲春秋讲到战争，子夏甚至让吴起来讲。而每次，吴起都能讲得鞭辟入里，直指要害，尤其是讲到城濮之战，更是精彩纷呈，给人启发。
这是一个可以改变世界格局的人，子夏常常这么想。
如果某个国家能够同时拥有这两个人，一定能够重现齐桓公和晋文公的伟业，子夏坚定地这么认为。
但是，如果是聊天，子夏最喜欢的还是段干木，这个家伙见多识广，待人处事十分周到，加上说话机智滑稽，师兄弟们都很佩服他。
段干木一开始很得意，认为自己的能耐非常高，能把这里的人唬得团团转，甚至，他有想法要把老师的钱给骗过来。
直到有一天，段干木遇上了田子方。
田子方是齐国人，本身是田家的人，有大把机会在齐国做官。可是，田子方对当官毫无兴趣，他拜子贡为师，学习经商，成为子贡最得意的学生。子贡和子夏关系最好，因此田子方对子夏这个师叔也十分恭敬。子夏回卫国办校，田子方提供了赞助，平时有事没事来看望师叔，听师叔讲课。
田子方是个大商，而段干木顶多算是个小商奸商。小商奸商遇上大商，就如小巫小丑遇上大巫，自以为见多识广的段干木立即就相形见绌了。
“师兄，你做这么大的生意，有什么诀窍？”段干木有一次向田子方请教。
“诚信，诚信是做生意的最大诀窍。”田子方说。
“啊，做生意不就是撒谎和骗人吗？”段干木脱口而出，说完有些后悔。
“所以，你只能做小生意，挣不到多少钱还要被人追杀。而我，做大生意，挣钱多，还做慈善，人们都还感谢我。”田子方其实一眼就看出来段干木是个什么货色，商场上经历多了，什么人没见过？
“可是，不骗人赚不到多少钱啊。”
“靠骗人，都是一锤子买卖。可是，讲诚信，是一辈子的买卖。任何买卖，都不要想自己把钱赚完，要让对方也赚钱，大家都有钱赚，今后大家就都还有生意做。你赚了他亏了，你今后跟谁做生意去？你把生意伙伴都整破产了，还哪里去找人跟你做生意？”田子方给段干木讲诚信经营的好处。
段干木不说话了，回想自己的过去，他觉得田子方说得有道理。
两人最终成了朋友，段干木也决心按照田子方的指点重新做人。
大师兄段干木很快毕业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做学问的料，迟早还是要回到社会中去赚钱养活自己。因此他并没有谋求在子夏的学校里混个助教干，而是决定回到安邑去做自己的老行当。
段干木走的那一天，子夏设宴送别他，除了他们，还有田子方、吴起和李悝。
“干木，回去做什么？”子夏问。
“别的也不会，还是贩马。”段干木说。他说再也不坑蒙拐骗了，并且会把从前坑蒙拐骗的钱还给人家。
“不准备当官？”子夏问。
“闲散惯了，怎么能当官呢？自己养活自己就好。”段干木说，看看田子方，人家田子方随时能当官，就是不当。
“段兄，有机会我去看望你啊。”田子方说。他知道段干木还是做不了大生意，因为他是个小富即安的人。
子夏自然知道段干木并不是做官的料，这个时候他想起李悝和吴起来。
“悝，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子夏问。他最关心的其实还是李悝，因为自己的学问恐怕最终要靠李悝去实践运用了。
“老师说过学而优则仕，弟子准备出仕。”李悝回答。
“嗯，以你的才能，去哪里都没问题。那么，你准备去哪里？”
“我是晋国人，对晋国也比较熟悉，我要去，恐怕还是韩魏赵吧。”李悝回答。
问完了李悝，子夏再问吴起。
“起，你呢？去哪里你都会成为名将，你会去哪里？”子夏问。他相信吴起的实力，但是很担心吴起锋芒毕露的风格。
“我？我打算去齐国。”吴起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经意扫了田子方一眼，他很期待田子方说一句“我帮你”之类的话。
可是田子方没有搭茬。
每个人都知道，吴起仇恨韩魏赵三家，尤其是赵家，所以他绝不会去韩魏赵，他曾经说过他的偶像是伍子胥，他的计划就是到齐国去，然后率领齐国军队杀回晋国，灭掉韩魏赵三家，为家族报仇。
田子方对吴起的计划毫无兴趣，他对各种复仇都没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