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图强——段干木
公元前423年,三家灭智家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三十年的和平。
魏文侯名叫魏斯,他是魏驹(魏桓子)的孙子,这个时候他是魏家的主人。魏文侯是个喜欢看地图的人,因为地图比文字更加直观。可是每一次看地图都让他感觉恐慌,他发现魏家的地盘有些独特,甚至可以说有些奇葩。魏国的地盘是一个狭长地带,并且被秦国、楚国、韩国和赵国包夹在中间,而与齐国之间也不过隔着鲁国。
这么说吧,魏国跟所有强国都是邻国。
“我靠,这是逆水行舟的节奏啊。”每次,魏文侯都会这样惊叹,这样的边境格局,战争是迟早会来的,不是自己打别人,就是别人打自己。如果不想打别人,就只能等着别人打自己。
不仅外患潜伏,内忧更加严重。
三
韩魏赵三家分晋,基本上,赵的地盘在北部,韩的地盘在南部,魏的地盘在中间。从地盘大小来说,赵最大而韩最小。
赵国的地盘多半是占领的北狄的地盘,有点人少地多的意思。而韩的地盘紧靠着魏国和楚国,地盘虽然不大,可是人口也不多。魏的情况与他们不同,魏的地盘是原先晋国的核心地带,地盘狭长,不好管理。魏国士的人数和比例都最高,并且有大量当初范家、中行家和智家的手下。大多数的士都是破落的士,几乎是流氓无产者。他们目无王法,游走江湖,为了生活而作奸犯科杀人越货。
因此,尽管韩魏赵三国的治安都很糟糕,魏国却是最糟糕的。
多数人对国家不满,很多人怀念过去的生活。而这,更让魏文侯难以安枕。
当初三家分晋,顾及到国际影响以及内心残存的良心,三家给晋国国君留下了两块保留地,这两块保留地就是晋国宗庙所在的新绛和曲沃。
魏文侯听说,晋国国君晋幽公不甘心自己的国家被瓜分,正在图谋借助外部势力对付韩魏赵三家,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地盘。
据说,大量的士人会跟随晋幽公,因为唯有如此,他们才能看到翻身的希望。
这,就是要复辟晋国的节奏。
而晋幽公保留的地盘新绛和曲沃都在魏国的境内,也就是说,一旦晋幽公开始他的复辟行动,第一个目标就是魏国。
魏文侯早就想灭掉晋幽公,不仅消除后患,还能取得两块非常好的地盘。他有这个实力,可是他还没有这个胆量,毕竟在名义上韩魏赵三家还都是晋国的。他担心自己一旦动手,在国际国内都会遭到反对,甚至遭到韩赵两家的谴责。
怎么办?
翟璜,北狄人的后代,因此姓翟,翟的发音为狄,本身就是狄的异体字。后来,翟又被念作宅。所以,如今的翟发两个音。
翟璜是晋国这些年来内战不断的获利者,凭着自身的努力,他从一个贱民成为大夫,而从前的大夫们则纷纷沦落为平民。
魏文侯非常倚重翟璜,他知道这个家伙是个实干家,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那种。
“老翟,你看怎么办?”魏文侯把事情的严重性说了一遍,然后问。
“其实,我派了人在他身边做卧底。”翟璜得意地说。这是他的缺点,他总是喜欢炫耀自己。
“哦。”魏文侯感到有些意外,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个家伙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喜欢搞婚外恋,打野食。嘿嘿。”翟璜说。看来,他早就想好了办法。
魏文侯一向认为翟璜这个北狄的后代做事鲁莽,不过这一次,似乎不鲁莽还真不行了。
晋幽公名叫姬柳,尽管名义上是晋国的国君,韩魏赵都属于他管,可是他很清楚,自己的小命在人家韩魏赵三家的手上。所以,晋幽公登基之后,很自觉地去朝拜了韩魏赵三家,逢年过节还要送礼物。
晋幽公当然不甘心过这样的日子,暗地里他在联络一些没落的世家,准备借助外部势力翻身。不过,暗地里派人去齐国和楚国联络,结果都是碰一鼻子灰回来,合计是两鼻子灰。怎么办?晋幽公还真是没有办法,只好等待魏国内乱,自己才有机会。
因为要暗中发展势力,晋幽公喜欢微服私访,经常一个人溜出去。晋幽公长得一表人才,口才也好,因此很有女人缘,微服私访的过程中竟然发展了许多红颜知己。
最近,他搭上了一个寡妇,一个风情万种的寡妇。平时在宫里没事,他都会闭上眼睛去想这个寡妇。如果换了从前,晋国国君喜欢上哪个女人,直接就接到宫里来了,可是如今事事要看韩魏赵三家的眼色,哪里敢贸然行事。
没办法,就只能偷偷摸摸了。好在,偷情的感觉还真不错,晋幽公倒也挺享受。
这一天,又是约好的偷情的日子。夜色刚刚降临,晋幽公换上了夜行的短服,悄悄里翻墙出了后宫,一路小跑,来到了情人的家门前。
“笃笃,笃笃。”晋幽公按照约定的暗号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晋幽公也没多想,迈步进去。
“心肝儿,我来了。”晋幽公色眯眯地说。
“心你个头啊。”回答是这样的。
迎面一道白光。
然后是一道红光。
白光是刀,红光是血。
晋幽公的尸体在第二天早上被发现,发现的时候被扒得精光躺在大街上,身边则是那个令人销魂的寡妇,也被扒得精光。
为了捉拿凶手,魏文侯名正言顺地率领军队进入了新绛,立晋幽公的没长牙的儿子公子止为晋烈公。同时,为了保障这里的安全,魏军留在新绛。当然,杀人凶手是没有抓住的。
贼喊捉贼,贼捉贼贼防贼,自古以来,就常常有这样的表演。
解决了晋幽公,魏文侯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是,魏文侯知道,这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或者说,这其实只是个小问题。如果国内的混乱不能解决,迟早是个大问题。如何解决国内的混乱,翟璜是不会有办法的,这需要真正的高人了。
四
魏文侯最小的弟弟叫作魏成,因为排行最小,又叫魏季成。因为很有学问,又叫魏成子或者季成子。
魏成子是个好交朋友的人,三教九流无所不交,反正自己有的是钱,到哪里都是他买单,因此朋友众多。
“老弟,那么多朋友,给我介绍几个啊。”这一天,魏文侯对魏成子说。他很喜欢这个小弟弟,也很信任他。
“要什么样的?”
“有学问的,能帮我提高境界的。”魏文侯想了想说。
“好说,给你介绍段干木吧。”魏成子一口答应。
一听到段干木的名字,魏文侯愣了一下。
“段干木?”魏文侯反问。
“对。”
“我听说过这个人,倒腾马的,是吗?”魏文侯问。
“对。”
“这个人的名声似乎不太好啊,据说坑蒙拐骗什么都干啊。”魏文侯一边说一边摇头,心说老弟你交的这朋友还真不怎么样。
“没错。”魏成子说,言语之间竟然有些不在乎,“这个人就是个骗子,可是,三年前他去了卫国,投师在卜子夏的门下,回来之后,竟然变了一个人一样,简直就是古代的大贤啊,了不起啊。”
“那好吧,叫他来见我。”魏文侯不大相信,不过还是有些好奇。
魏成子笑了。
“笑什么?”魏文侯问。
“你去见他,他都未必见你,你叫他来见你?”魏成子笑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魏文侯更加好奇。
“因为,他有你需要的,你没有他需要的。”
魏文侯决定亲自去见段干木。
魏文侯并没有出动车队,两架马车静静地出发。
段邑和干邑之间并不繁华,多半是外来人口暂住的地方,魏文侯还是第一次来。但从这一带的房屋来看,就属于比较贫穷的地方。因此,段干木算不上是一个富人。
魏成子派了人来带路,还好段干木的家不算偏僻,在这一带就算不错。这样看来,段干木大致也不算是个穷人。
来到段干木的家,魏文侯自然不会就这么直突突地进去,一来这没有礼貌,二来嘛,怎么说也是国君,架子还要摆一摆,怎么说也要让段干木出来迎接一下。
魏成子派来带路的人先进了段干木的家,段干木正在看书。
“段先生。”带路人小心地打个招呼。
“哎哟,老张,请坐请坐。”段干木很热情地说。他就这样,对每个人都一样,魏成子来了和魏成子马夫来了都是一样的招待。
“那什么,魏侯来了,就在门口呢,去接一接吧。”带路人小声说。
段干木吃了一惊,真没想到魏文侯会来。
“那什么,我这身衣服不行啊,你等我进里屋换件衣服。”段干木说,没等带路人回答,一转身进了里屋。
带路人等着,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最后实在没法等了,去到屋子里一看,窗户开着,原来段干木跳窗逃走了。
魏文侯有些恼火了,我放下架子来看你,算是给你天大面子,结果你竟然逃走不见,你这不是给脸不要脸吗?我这不是热脸贴上冷屁股吗?
魏文侯想要派人去捉拿段干木,可是想想用什么理由去捉拿他呢?就因为人家不见自己,这也不是罪名啊。
这个时候,魏文侯想起魏成子的话来:人家不一定想见你。
再想想,这世界上谁不想巴结国君啊?那些没有机会创造机会都想往上凑的人多了去了,可是人家段干木有机会都不要,为什么?
高人,这肯定是高人。
想通了这些,魏文侯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段干木并没有逃出去太远,而是在附近悄悄地观察。如果看见魏文侯勃然大怒,就该考虑逃命的问题了。
看到魏文侯高高兴兴地回去,他放下心来。不过,他知道,魏文侯还会来,下一步自己怎么办?
先来说说段干木目前的状况。
从子夏那里学习回来之后,段干木的境界确实有了提高,尽管依然干贩马的生意,可是坑蒙拐骗再也不干了,他懂得内心安宁以及安全有保障的生活远比只有钱要幸福得多。
段干木对当官没有兴趣,他觉得那是死路,是比坑蒙拐骗更无耻的事情。
可是,从魏文侯的架势看,自己不当官恐怕还真不行。怎么办?
段干木想起自己的一段经历,那是他贩马的经历。
从子夏老师那里回来之后,段干木有过一匹千里马,实际上也不是真的千里马,而是看上去怎么都像千里马的马。换了过去,段干木一定会把这匹马当成千里马高价卖出去,可是现在段干木的境界不同了,不再干坑蒙拐骗的事情了,所以他决定,这匹马不卖了。
谁知道,段干木越是不卖,买家就越是想买。段干木越是说实话,说这马根本不是千里马,买家就越是不相信,越是认定这是千里马。结果,越来越多的人上门来买这匹马,并且价格一个比一个高。段干木就是不卖,虽然这匹马没有卖,可是来的人顺带着买了别的马。
“这人真怪,你骗他们的时候,他们认为你是说实话;你跟他们说实话的时候,他们反而认为你在骗他。”段干木这么想。
到最后,人们终于知道这匹马真的不是千里马,人们就开始惊叹于段干木的诚实,来买他马的人就更多了。
这时候,段干木终于领会了田子方告诉自己的:诚实是最好的经商诀窍。
现在,段干木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了。
魏文侯把魏成子找来了,把段干木不肯见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
“哥哥,这我料到了。段干木这个人生性不愿意受约束,如果谁在他面前摆谱,他宁愿不见。我跟他聊天,也就是在他家的炕上,他从来不把我当公子看,就把我当小兄弟。他不愿意见你,是怕你有些什么礼节上的要求。”魏成子说。看得出来,他对段干木的做法挺欣赏。
“你这么说,我更要见他了。”魏文侯兴趣更大,他平时也不是喜欢摆谱的人。
从那天起,魏文侯想要出去散步的时候,就让人驾着车去段干木的住所。不过魏文侯并不进去,而是在经过的时候把车速放慢,自己则站起来扶着车的扶手,礼节就好像是臣子过国君的住所,或者学生过老师的住所。
这下,段干木有些坐不住了,即便出于一般性的礼节,自己都应该做出一点响应了。
终于有一次,魏文侯照例来到的时候,段干木走了出来,站在路边。
魏文侯笑了,他不等车停稳,就跳了下来。
段干木也笑了。
两人像老朋友一样互相施礼,然后魏文侯跟随着段干木进了院子。
初次见面,两人聊得不多,主要是谈段干木贩马的事情。段干木的口才非常好,聊到深处的时候总能让魏文侯开心大笑。
魏文侯的感觉好极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过这样能够跟一个人像朋友一样聊天,他觉得这才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段干木没有留魏文侯吃饭,因为他讨厌这种假惺惺的礼节,他知道魏文侯不可能在自己这里吃饭。
有了第一次,也就有了很多次。魏文侯有事没事去找段干木,两人通常也就是站在段干木家的院子里聊天,只不过,聊天的内容不仅仅是贩马,还有国家治理的问题。段干木其实并没有多少想法,只是把从老师那里学来的一些大道理讲了一通,譬如国君要以身作则,国家应该先富民再强国,等等。
魏文侯感觉段干木说得很好,于是邀请他帮助自己管理国家。
“段先生,来我这里干吧。”魏文侯终于发出邀请。
“说实话,我并不懂得怎么治理国家,如果我今天答应了你的邀请,那么你将失去一个朋友。而对我来说,如果去治理国家,最终肯定会被你撤职,我将失去我的生意。所以,不如我们还是做朋友,我能随意地提出我的看法,而你不至于任命一个外行来管理国家。”段干木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对当官并没有欲望,所以能够很坦然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可是,如果你不来帮我,我就不能经常见到你,也不能给你酬劳啊。”
“我们在这里聊天不是很好吗?你很容易找到一个大臣,可是找到一个朋友是很难的。让魏国人都知道你来拜会一个平民,不是一件好事吗?我们是朋友,我需要你的什么酬劳呢?”
魏文侯想想,似乎段干木说得很在理,如果段干木接受了自己的邀请,今后还有可能在这里站着聊天吗?
有的人可以在权贵面前不卑不亢,是因为他们对于权力没有追求。相反,一旦你对权力有所追求或者祈求,无论你的学问再大,无论你的财富再多,无论你的品德再高尚,你终究将失去坦然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