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挑战传统人才观,利弊得失反思
用人不惟学历惟能力,带来尴尬与孤独
中国历史上,但凡才大气大有个性的人,总能一眼看出传统的弊病。他们年轻时站在传统的侧面甚至反面,批评与否定传统,进而创新自己一套方法体系。他们一生成功,得益于早年反叛,但最终要为自己的叛逆付出代价。
左宗棠的遭遇,没有逃出这一历史规律。
面对孤独与不被理解,人可以有三种态度:一,做个超脱的高人,自我欣赏;二,改变自我,大而化之;三,坚持自我,与世俗对抗。
左宗棠选择了最后一种。
他撕破“裱糊匠”虚伪的面纱,颠覆积习与潜规则,注定带来非议。
1867年,左宗棠由闽浙总督调任陕甘总督,北上经过九江,接见了当地官员。
九江官员多是进士出身,擅长吟词作赋,左宗棠没有共同语言。等九江同知王某前来拜见,左宗棠知道他是举人出身,故意问:你说是进士好,还是举人好?
王同知说:举人好。
左宗棠问:怎么说举人好呢?
王同知说:中进士后,进翰林院学的都是诗词歌赋,练的都是小楷书法,即使外放到地方做县令,忙的也都是官场关系,没空治实学。举人则不同,志向专一,讲究经济学问,且经过上公车,历名山大川,开阔心胸,看各地风土,见多识广,办事能力强。这些难道不是举人好过进士的理由?
左宗棠连连点头称是,褒奖王同知说:在九江见了这么多父母官,我认为王同知是第一好官。
消息传出,士林大哗。毕竟,举国官员基本都是进士,举人不到一个零头。左宗棠以总督身份臧否进士,百官脸面往哪里搁?
左宗棠褒举人而贬进士,他的逻辑是:官员要廉洁,关键看办事,办事不行,学历再高,也只适合做学者、文人,不应把持权柄,尸位素餐。
左宗棠并不是出于情绪意气说着玩的,更不是因自身文凭不过硬妒忌、护短,他真心实意这么想,这么做。
1862年(同治元年)正月,左宗棠刚授浙江巡抚,就向朝廷上奏《请敕调各员赴营差委片》,保举李云麟、邓绎、夏献纶、谢大舒、张岳龄、周开锡、成果道、魏良、吴国佐、邹寿璋、严咸、陈友诗、田钰、葛钺、夏鸿先、马寿华、易方、陈彝爵等18人分任各地官员(相当于市、县领导)。其中没有一名进士。其巡抚浙江三年,共保举过23人,悉数进士以下学历。
起用施补华,很能见出左的用人眼光。施氏浙江乌程人,多次乡试而未能中举,郁郁忧愤。有人推荐给两江总督曾国藩,曾见面嫌他学历低、口气大,骂他“狂士“,当场赶走。杨昌浚适时将施推荐给闽浙总督左宗棠。左当天约见,一席对谈,认定他识见超群,有办事能力,爱惜有加,也不顾施只是个秀才,直接起用他负责参议军事,替自己草拟文稿、奏折。其后,施谋划叠出,随军出生入死,屡立战功,深得左氏亲信。 10余年后,他跟着左宗棠出嘉峪关征战。 1877年(光绪三年),施又随西征军驱逐阿古柏。施氏虽然学历偏低,但在实践中锻炼出来,他不但是“应用文”高手,而且确有文学才华,后来出版《泽雅堂文集》,就是证明。
对于进士出身者,左宗棠就不会录用得这么爽快了。他对进士有一种近似本能的担心,一定得判断他到底是花拳绣腿,还是有真才实学,弄清之前,宁弃亦不轻用。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1868年(同治七年),朝廷推荐翰林袁保恒入左幕。左宗棠本不想录用,但碍于朝廷情面,又不得不用,左右为难。在他看来,袁“学士清班,非如僚属之可加督责”,此类学院派文人好清谈,又压不得担子,如何是好?左宗棠从侧面打听,旁人论袁“姿性警敏,素尚圆通”,不是不懂办事的书呆子。左这才释然。他因才施用,任命袁办理西征粮台,专门负责向广东、江西、湖南、湖北等省催“协饷”,兼处理与各省办事处的关系,意在“用其所长,避其所短”。这次真是用对了地方,袁保恒翰林出身,在京城有人脉,加之性格外向,督催“协饷”格外卖力,地方官都有点惧他,即使敷衍拖延,也常交纳部分。西征军后勤保障到位,少不了袁一份功劳。
鼓励读长识见、增本领的书,反对一心只求个高学历,左宗棠不但用于人,首先将这一标准直接用于自家。儿子孝威17岁乡试中举,跃跃欲试要进京会试,左宗棠坚决反对。理由是:本朝为国家办事的大才,基本上都不是八股文作得好的。八股文作得越符合标准,进士考试分数越高,人的道德品质越平庸,办事能力越低下。
试看近时人才,有一从八股出身者否?八股越做得入格,人才愈见庸下。
这句话在后世传开,文人学者意见很大。这不但挑战了官场,也得罪了学历高的读书人。
左宗棠坚持“秀才能任天下,布衣可佐王业,雅不欲以甲科中为一语道破骘之定鉴”,事实虽然如此,但他哪里想到,能有他这样超凡天资,从小有远大理想,勤奋过人,同时又能被各种机遇垂青的举人,百不一遇。传统的文化心理是,真理不在你说的对不对,合不合事实,而是有多少人支持你。支持你观点的人多,你就代表真理。支持你观点的人少,虽有真理,也等同荒谬。学历高且掌握话语权的人谁敢支持左宗棠?他虽切中要害,却一直势单力孤。
平心而论,科举考试制度不合理,只是考试内容与实践脱节,造成社会后果严重。用作选拔人才,大致不错。一个基本事实是,即使八股取士,也能将绝大部分天资高、勤奋好学的人才选上去。而竞技考试最基本的功能,不就是将天资高、勤奋好学的考生选出来?
天资高的考生,多因八股入仕,终生声誉与八股已经连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批评科举,否定进士,必然会引起他们强烈反感。
这一事实在当时已经十分明显。
《清稗类钞》记载,左宗棠被朝廷“赐同进士出身”后,按例入翰林院大拜受职,诸翰林对此百味杂陈。左宗棠感觉出来了,他端坐于清秘堂说:你们从哪里来?怎么突然在此聚集?意思是自己不敢惊动大驾。诸翰林这才释怀,转而对左宗棠尊重,请左宗棠为翰林院题写一块匾额。左宗棠谦虚地说:你们都擅长八股文,今天却推选我这个粗鄙武夫来作这等雅事,足见引重之心。恭敬不如从命,我今天就当自己是个刚入学的蒙童来临摹字帖,写得好被诸位老师圈圈点点表扬一番,我也就感到开心了。这番顽皮的谦虚话,引得诸翰林一阵哄笑,气氛这才缓和。
缓和是暂时的。后世的学院博士对他不无忌讳,既然无法否定左宗棠的大才气、大事功,便抓住他敢于“心忧天下”的大气人格,将之矮化为一种傲气与意气,加以丑化。
这对左宗棠是一种致命打击。毕竟,事功靠笔传,事业做得再好,传世还靠文章。
左宗棠到晚年终于深味到颠覆传统、积习与潜规则的尴尬与无奈。妻子提醒他说:你不喜欢那些玩花架子的文人(不喜华士),难道不担心死后没人写文章替你说好话?左宗棠貌似很洒脱地说:我要求的人,在我不用去求的真正的文人学者中。(求在我不求之人。)
而实际上,左宗棠内心深处,还是盼望有人能客观真实地将自己的优点与缺点全部写出来。 60岁那年,他给朋友王子寿写信说:我都60岁的人了,恐怕再活不了几年,新疆还没收回。多年来,我照着直性子办事、说话,得罪过不少人。将来恐怕一死,这些个文人学者就来写文章、编故事,将我骂成一个不堪的人,希望老朋友到时能照实帮我写出来,既不要夸大,也不要虚构。你在深山老林里著成一部传世大书,让后人明白真实历史里的是非曲直,这比保卫国家边疆的功劳不会小。
行年六十,自嗟来日无多,不能为国家卒捍西徼,恐一旦阖先朝露,与世之汶汶者同实谗匿之口,愿吾子卒有以雪之。名山著述,或胜国门耶。
中国传统的矛盾是,没有左宗棠这样倔强的叛逆者,整个民族缺乏激情与创造力,在一团和气的表象下勾心斗角,逐渐走向萎缩、颓废,难以为继。但真正出现这样胆敢痛医文化劣根的个性人物,现实虽然接受,传统却很难容忍,最终以强大的惯性将他湮没。
人被人论,这是必然。对于左宗棠的用人,王闿运早就有看法了。
自用其才,打破传统官场惯例
王闿运不只是批评左宗棠,而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他说:曾国藩只知道收容人才,却不知道求人才;左宗棠只知道使用人才,却不能容人才。胡林翼最糟糕,他干脆既不识人才,更谈不上收而用之。
在致左宗棠的一封信中,王闿运如此发表高论:
运行天下,见王公大臣众矣,皆无能求贤者,涤丈收人材不求人材,节下用人材不求人材,其余皆不足论此。此胡文忠之明果向道,尚不足知人材,何从而收之用之?
这句批评,多少有点道理,但逻辑漏洞同样明显:人才自己都跑上门来了,曾国藩只管收容就是,何必画蛇添足去求?左宗棠已经将人才用起来了,容不下的人才一定是不合己用,已经不算人才,又怎么能叫“不容”?
晚清识才、容才、用才,左宗棠、曾国藩、胡林翼事实各有特色,冠居时代。
左宗棠为什么会落得个不容人才的差评?晚年时,有人当面问过他这一问题:骆秉章幕府有左宗棠,请问,左宗棠幕府里有左宗棠吗?左宗棠听后一愣,表示自愧不如。
左宗棠用人不如骆秉章?《庸庵笔记》中这样分析:骆秉章看起来像个乡里的老儒,粥粥无能,貌似笨拙,内心里通透,别人是不是人才,他一眼就能辨别出来。左宗棠外表也像个来自农村的老学问家,但他潇洒自如,谈笑风生,外表看起来与骆秉章相反。最后结论:这两人根本没有可比性,因为骆秉章不擅带兵打仗,只能用左宗棠之才;左宗棠擅长带兵打仗,当然自用其才。
盖骆公能用才,而左公喜自用其才者。
这点比较之下更能看清楚。曾国藩幕府全盛时期达400多人,生活秘书、机要秘书、政治秘书,各安其职。曾国藩本人则做起“甩手掌柜”,大量时间用来读书、写家信,记日记。主帅“无为”而为,幕僚大显身手,幕中脱颖而出的封疆大吏近30人,所出人才,为清朝之冠。左宗棠一生纵横万里,闽浙剿发、陕甘平回、规复新疆、坐镇东南,比曾氏办的大事多出一倍以上,但从1860年到1885年,历时25年,先后入幕的人才,加起来才266人。留下名字的,不过王文韶、吴观礼、袁保恒、饶应祺、陶模、施补华、严咸、谢维藩、李云麟、王开化、杨溶、夏忻、柏景伟数十人。左幕有两个明显特点:一是“绍兴师爷湖南将”,二是幕僚中以边地人才居多。颇有点“云集民间高手”的味道。
左宗棠自述其人性格“操心危,虑患深”,凡事像诸葛亮一样事必躬亲,普通士兵罚20军棍以上到要亲自到场。在这种全能型的统帅手下做幕僚固然轻松,多数时候只需帮他查找资料、起奏折草稿,整理文档,安境治民,在军事会议上提意见即可。武将在战场上充分锻炼、展现,固然不受影响,但谋士多数没有机会独当一面,无法成长出来。这不只是左宗棠个人用才的缺点,也是历史上多数强势人物的通病,值得警醒。
“自用其才”观念与晚清官场主流观念格格不入。
大清朝认为,办事是吏的职责。左宗棠实学起家,官、吏皆通,打破传统惯例,让官场难以接受。肯定他,不擅办事的百官往哪里摆?
官、吏分工,官员不懂办事,下吏把控事权,是导致清朝腐败的重要原因。但大环境如此,顺应主流,适应环境,和光同尘,即使朝廷灭亡,个人照样可以博得身后名。封建社会两千年的历史,往往如此。
以办事能力考核官员,是晚清转入共和以后才有的事。
关于晚清人才评价,李鸿章女婿、张爱玲祖父张佩纶在1879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一日作的《涧于日记》中有一段比较中肯的评价: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的才干,源头在陶澍。曾国藩学到了他“讲求史事,考订掌故”的本领,胡林翼、左宗棠学到了他“包罗万象、以天下为己任”的心怀。张佩纶结论:左宗棠虽然了不起,但也有个大缺点,才气锋芒太锐,用人气度不宽,“霸道”有余,“王道”不足,虽然名盛一时,但后世没有第二个可以跟得上。
他最后一句是“绝无传衍衣钵者”。换用今天话说:左宗棠的成功不能复制。
事实上,任何人的成功都无法复制。时势变了,环境变了,模仿与复制,无疑刻舟求剑。
但左宗棠的处世之道,突破传统的创新之举,百年之后,仍能给我们诸多启发。
身为乱世高官,平乱与治民,破坏与建设,是两根平行线,需同步进行。
左宗棠治军以“霸道”,在治事安民、整顿吏治上,方法却是“王道”。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治军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