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嫁女》作者:安家正
楔子
《清史稿》上评述李鸿章写道:"好以利禄驱众,志节之士 多不乐为用"。此话对否?那是历史学家的专利。小说家要演义的段史话是:他有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儿,爱如掌上明珠却嫁给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半老头子,而且还是 去作"填房"。这半老头不仅是个囚犯,而且还是李鸿章的政敌,在李鸿章权倾朝野,正要步入一生顶峰的黄金年代,却为娇女选择了这样一个夫婿,堪称耸人听 闻。
这个半老头子不是别人,正是晚清著名的"清议"领袖,士林中激进派的旗手张佩纶。这对翁婿实在是近代中国的特产,而终翁婿也实在是清史上的一段佳话。且听慢慢道来。
俗话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仔细推敲起来,这只能是句"俗话——按常人的思维来推想帝王之家。正如一个老农说:你猜皇帝每天都吃什么?顿顿都是水 饺。"其实,皇帝尽管可以"颁旨赐婚"可那赐婚的对象是谁?无非是金榜题名的士林才子,或者建立殊勋的将相之后。你想,能够金榜题名得苦读寒窗多少年?就 算是才高八斗,少年得意,怕也不会是顽童年纪,而按照中国的婚俗习惯,这未来的才子状元怕也早定下了"娃娃亲"那建立了丰功伟业的勋臣也得有个一刀一枪博 取个封官袭爵的历史,所以总得府一把子年纪,即使有个嫡出的儿子,只怕也早过了娶妻的年纪。所以帝王要"颁旨赐婚"也只能有两种选择,要么将金枝玉叶壕给 ヒ予状元为次妻,为小妾;要么将公主皇女送给大臣"庶出"的子佳作娼妇。这些庶出的子侄十九是不争气的。因为都是乃父发达之后讨的小星所生,母亲年轻恃 宠,儿子自然骄横。金枝玉叶当这样的媳妇,受气包的角色是免不了的。一出《打金枝》说的就是这种情况,皇女嫁好下场的实在不多。
所以,"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只能是平民百姓的一种良好的愿望;其实,皇帝佬儿的发愁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古往今来皇帝的女儿老死在宫中真不知多少。一部二十四史以男性为中心,所以才少了点记载而已。如有记载,保证比地方史志中的烈女贞妇多得多。
李鸿章比不了帝王,比帝王还差了一截,可是在讲究"门当户对"的封建时代,他的嫁女也成为一大难题,愁得老俩口寝食不宁。李鸿章位极人臣,那显赫的头衔有一大串,诸如:大清国特命全权大臣、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北洋通商大臣、兵部尚书、直隶总督、一等肃毅伯爵等。
要在同治、光绪两朝找出与之旗鼓相当的门第,只怕难于上青天。朝廷之外的天下第一家,李鸿章死后留下四千万元的私产,仅此一项,就令天下的达官贵人望而却步了。哪个敢请媒人登门求婚。
这且不说,李鸿章的这个么女儿自身条件也非同小可。野史上称:"年纪不过二十岁,即是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贤如鲍、盂,巧夺灵、芸。威毅伯爱之如掌 上明珠,左右不离。"虽说有几分夸张,但是二位才貌双全的佳人却是毫无疑义的。有了西施二般的美貌,再加上左氏文君般的才情,又贤惠,又巧于女红。中国古 人所吹捧的女子"四德"占全了,李鸿章怎能委屈了她?左挑右拣得费些时日,何况,这左挑右拣还要附加上许许多多作官为宦的考虑,这婚配就越发难上加难了。
李鸿章正苦思瞑想之际,河东狮吼了:"我就不信,凭着你当朝品的乌纱,给闺女找个女婿就这么难!你再不焦急,我亲自去求你的幕僚去!"
李鸿章的正妻姓赵,名继莲,乃安徽太湖人,也出身于官宦人家,其父赵昀曾为高廉道台。结缡之后,在李家也是颐指气使,说不二的。李鸿章"惧内"出了名, 但还不至于恭让女儿的婚配权。在李鸿章那里,才貌双全的女儿正是偌大一份家私,他是要派大用场的。夫人的絮絮叨叨他可以听之忍之,但果真要越俎代庖,那可 是万万使不得的。于是便温语相劝道:"夫人,这事不可操之过急。我总不好给人下手本吧?再说,我也得亲自过目,相中了人品方可提亲吧!不然,也就太委屈了 芳儿了,可对?"
赵氏无言以对,只好默然片刻,说道:"你可得紧称着点儿,闺女不小了。过年已经二十,你不急,我可急!"
李鸿章独自把自己关注书房里三天三夜,紧张地思忖着四面八方。其煞费苦心的程度,比当年考进士在秋苇考场里写课卷还严重百倍。终于他走了出来,沉毅的脸 上微露喜色,对赵氏说道:"女儿的婚事甭你操心了,我自有成竹在胸。"住了不多的日子,他领回一个方面大耳的人来,让夫人看过之后,便询问夫人的印象如 何。夫人道:"很福相的,且也很有气概。"李鸿章微微一笑,道:"这倒无关宏旨,主要是此人词锋可畏,是当今清议中的文雄。"
所谓 "清议"是晚清政治生活中的特产,慈禧太后沽名钓誉,要博得一个"广开言路"的名声,纵容一班士子评议朝臣,往往据此来决定朝臣的升迁罢黜。一时弄得好不 热闹,赵氏对此也略有所闻,于是对来人刮目相看了,后悔当时竟未能细细端详。李鸿章见夫人面色甚悦,又继续说道:"此人的才干要胜我十倍,我现在这位子将 来很可能就是他的。"
赵氏夫人闻此,兴趣盎然。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很少背后夸赞他人。今天这绝无仅有的例外不会没有来由,莫非老东西寓 有滦意?她倏地提高了警觉,纳罕地瞅着夫君。果然,图穷而匕首现,李鸿章单刀直入了:"做你的女婿如何?"呀!赵氏大感意外,本能地反应道:"这怎么可 以?年纪太大了,少说也有四十多,女儿才二十岁。""这有什么?他将来封了伯爵,女儿就是个伯爵夫人。大こ十岁又有什么了不起?"
"你?"赵氏一时钳口,她说不出为了女儿青春那样的话。再说,老夫少妻在官场也司空见惯,女儿总不会下嫁给一个白丁,只要在名份上是个正妻,可以获得"诰 封",她也无话可说。所以,沉吟了片刻方道:"你可得仔细打听清楚了他的底细。我就这么个女儿,可不能让你推到火坑里去!"
这个方面大耳的人,"底细"却不简单,牵涉到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需要慢慢道来。
此人唤做张佩纶,字幼樵。别看他后来名噪一时,其实却真是命运多舛。他幼年时父母双亡,家中一贫如洗,爹妈不曾给他留下半点家业,全靠一个堂兄抚养。也 许因为贫寒的家境促其发奋,他读书十分用功,又加上绝顶聪明,所以科场十分顺利。头卷就得了甲第一名。同治十年(1871年)就中了进士。真是少年得志, 无限锦绣前程。可惜,他无钱为学政大人、主考前辈送上些许"炭敬",所以只被授了个翰林编修,这下子比名落孙山强不了多少,只能终日过穷困潦倒生活了。
为何进了翰林院反而会穷困潦倒?从前京官以翰林为最清苦,编检俸银,每季不过45金。所盼者,三年一放差耳。差有三等,最优学差,学差三年满,大省份可 余三四万金;次则主考,到某省去主持一次乡试,各种薄敬也可得数千扣可惜的是,从咸丰到同治以后,翰林院中拥拥塞塞地二大堆闲员,过分超编,就绝少有人得 到外放学差的机会了。偶而放二任主考,也轮不到张佩纶这样的出身寒门的穷翰林,他只能壬吃卯稚,眼睛阶地等待着发放俸银的日子,而俸银也常常拖欠。当初, 借助于年轻的科场得意的好名,有个大户人家肯把女儿劉也为妻。他在洞房花烛之后既得佳丽又得资财。这时他就谢绝了堂兄的帮助,挈眷来京,自立门户。岂知不 到一年,夫人便成了黄泉之鬼,他在京中本来就没有显赫的亲朋好友,他又不善于奉迎巴结,所以这京官就当得十分艰难。这时又断了妻财,他又不善于经营,坐吃 山空,当尽卖绝,很快就又一贫如洗了。
然而,这次的一贫如洗却与昔日不同,他倒驴不倒架,死撑面子活受罪。他不吃"回头草",不肯再 向堂兄去乞讨;他不肯当那件长衫,为的是去应酬,好有一张"脸"。这时,偏偏"雪上加霜",朝廷又看中了他,让他晋升为侍讲学士。侍讲学士是个"言官", 可随时上本,弹劾百官。可惜仍旧没有银子。他升了官,当然应酬加倍增多,那捉襟见肘的岁月就过分难熬了。
他一连三天只能靠薄薄的稀粥 维护着可怜的生命。这一连三天喝白粥的日子,教训得他另觅生活捷径,发狠道,"这瘟官做他干吗?你看看如今那些京里的尚书、侍郎,外省的总督、巡抚,有几 个是真有本事的?全部的能耐不过是头儿尖些,手儿长些,心黑些,便一个个高车大马,鼎烹肉食起来。我哪点儿不如人?就穷到如此地步,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这 天下也太不公平了。"
这时他忽然想到自己可以上本参奏的职责,于是趁着胸中团饥火,夹着一股愤气,就写奏折,着实参上一本,出出胸中 这口恶气:妈妈的,豁上了!就是穷饿而死,也得显示一下我不畏强御的胆力,就算是因此而革了官,那时也可声震天下,博取一个才大心细、有炽ļ有勇的美名。 是的,是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把式逼得发了我就只好以胆搏名了。
张隰纶这发狠二搏,尬具脩辅万网兴,反正横竖没就把"奏本"当成了绝大营生。今日参督抚。羽日参藩臬,这回劾六部,那回劾九卿。笔下又来得,说的话警稍无比,动人听闻,半年间在他的那个笔头上真不知被他拔掉了多少红顶儿。弄得满朝文武,人人侧目,个个惊心。
你道为什么竞有如此灵验?其实,这不过是朝廷上勾心角的反映而已。那恭亲王、翁同和之流有些不便公开出面的事几,假手这张佩纶之流的"狂简",说来冠冕 堂皇,是"俯允舆情"。钱来え狠手辣,将政敌一扫而光。所以张佩纶越发大张挞阀。他也着实厉害,常常有人家的房闻秘事,曲室密谈也不知怎的被他囫囫囵囵地 全都打探出来了(其实是有人特意提供材料)。是人们就愈加神鬼一样的怕他。愈传愈凶、愈演愈烈。人家愈是怕他,他越愈是得意。于是,米也不愁没了,钱也不 愁少了,车马衣服也华丽了,房屋也换了高大的了,甚至在南京也有了个好阔好大的公馆。到这时,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诺,气焰熏天,公卿倒屣,门前车曷,早 晚填塞。还有张之洞、黄叔兰、宝廷、吴大徵、陈宝箴一班人跟着起哄,京里"清议党"蔚然成为大观,上述五人加上张佩纶被称为"清议党"的"六君子",张佩 纶赫然作为"党魁"。朝一个封奏,晚一个密折,直闹得鸡犬不宁,烟云缭绕、总算得言路大开,"直臣"遍地,好一派圣明景象。
慈禧太后要的就是这个政治效果。张佩纶在历经坎坷之后,终于时转运来,开始叱咤风云的新历程他感叹:人生有各种机遇,官场更是个变幻莫测的万花筒。有时全得靠"拍马屁"升官,有时则完全相反,拼上命地"敲马屁",居然也可以官运亨通。咦?怪矣哉!却是事实。
清议"自然要碰权臣李鸿章。张佩纶也是李鸿章天然的政離"别看李鸿章是个极乖的角色,从来不肯义形于色,但也免不了廨为张佩纶的"靶子",这便是甲申(1884年)中法马尾之战。清末,越南(当时叫安南)还是中国的铼护国。
1859年,法王路易·拿破仑派军队前往西贡,去惩罚那些反教会的越轨之徒,而骨子里却是先吞并越南,进而扩大侵略中国,所以在西南刘永福领导的黑旗军,在1882年力挫法军,获得了睦南关大捷。法军的进攻转到了海上,舰队开到了福建沿海。
天津总督李鸿章反对在完成中国海军建设和沿海防务计划以前同法军作战,得到了总理衙门首席大臣、首辅军机大臣恭亲王栾沂的支持,可清议党群起而攻之,将李鸿章比作秦桧。
清廷在和、战之间举棋不定,"大清帝国"的皇威令他不敢轻易放弃一个朝贡国:可是生就的软骨头早被西方的坚船利炮吓破了胆,他决没有勇气去与西方大国一决雌雄。
清廷指示李鸿章与法国公使谈判。1884年,双方达成协议,中国承认法国和安南签订的全部条约,撤退在安南的驻军。
恭手让出安南的协定激起了清议党的无限忿忿,朝廷收到了47份要求追究李鸿章卖国罪责的奏疏。他们在奏疏中慷慨陈辞,称法国为"强弓之末",于是这年7月,中法重开战端。
当时的张佩纶已经名声大震,这次又弹劾权势炙手可热的李鸿章,更博取了众人的爱戴,朝野之间都纷纷扬扬,称非张佩纶督牢不可。于是,张佩纶就特旨钦命派到了福建,会办海疆事宜。
本来只是个文学侍臣,突然获此殊荣,大权在握,真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他羽扇纶巾到了福建,摆着"红京官"、"大名士"的双料架子,谈笑间盛气不可名状,根本不把那里的督抚放在眼里。
福建总督吴景、巡抚张昭同,本是乖巧不过的人,乐得把千斤重担卸在了他的身上。船政大臣又给他~个"面和心不和",将领既不熟悉,兵士又无感情,他却忘 乎所以,只弄些小聪明,作威作福,令人莫测高深。诸将请示大敌当前如何备战,他只谈笑自如:"尔等不必喧哗,我自有奇兵胜之。"
法将 孤拔却不管他是不是大名士,只是老实不客气地趁他不备,在大风雨里架着大炮打过来。这时张佩纶才出示了他的"奇兵",原来只是命师爷大书了两个大字"免 战"于木版之上,令悬于座舰的桅杆。法国兵哪里予以理睬?大炮只管打来。毕竟,笔头儿虽尖,终抵不过枪杆儿的凶,崇论宏议再多,总抵不住坚船大炮的猛。马 尾海战,中国的南洋舰队全军覆没。张佩纶冒着雨,连鞋都顾不得找,大败而归。
清廷只得再派李鸿章为全权大臣,与法国签订了屈辱的条约。不屑说,张佩纶从"红京官"变作了"阶下囚",大名士只配纸上谈兵,兵败也无法辞其咎。然而,这个囚犯的处置却牵动着两位权贵的心思。官场实在是太微妙。
张佩纶乃左宗棠"奉谕查办"的。对左宗棠这样一位朝野间皆德高望重的"中兴名臣",李鸿章是畏之如虎,因而也忌恨莫深。他实在无可奈何,因为这个老臣连 他的恩公曾国藩都不放在眼里,他李鸿章一个子侄辈份的人又能奈何?左宗棠的居功自傲是出了名的,也恃才傲物不可名状。未曾发迹之日就以诸葛亮自居,后来在 铲平洪杨、驻守新疆中屡建殊勋,更就不可二世。朝廷对他也是言听计从,说二名算二名的。左宗棠査明具奏:"张佩纶尚未弃师潜逃情事,惟调度乖方,以致师船 被毁。"对张的处置也只是"交部议处","发往军台效力赎罪"而已;
李鸿章明白这个"交部议处"意味着什么,哪个敢不遵照左宗鼙的眼 色来"议"?他也明白"发往军台效力赎罪"意味看什么。不但是张佩纶有可能东山再起,而且是向世人宣布:清淡依然威风犹在!他本来就怀疑张佩纶的弹劾很可 能有左宗棠的暗中支持,现在不期然得到了证实。看来,自己对张佩纶这样一个"清议领袖"过去只是精于防范,却疏于笼络拉拢了。
想到这 里,他真是又恨又急。他不能不佩服左宗棠的老谋深算,急于为自己寻觅一个得到补偿的机会。显然,不能再对张佩纶这样的人物掉以轻心了,清议对于他的仕途、 政声,有着极端的重要性,他目前不能对"清议"赶尽杀绝,因为连败军之将,罪魁祸首都被左宗棠保了下来,其余的又焉能罗致罪名?他只能因势利导,大施"软 功"。看来,也只有如此了,"清议"才不会构成对自己的威胁。
七八年后才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
这是1892 年,光绪皇帝大婚。为了给庆贺大典筹措昂贵的花销,打着"行仁政"的旗号颁旨,准予罪犯交款赎罪。这时的张佩纶被革了职,充军发配到了黑龙江,很多人把他 忘了,李鸿章却牢牢地记着他。这是因为在许许多多的场合,李鸿章听到人们明里暗里替他惋惜,称他是个"奇才"。李鸿章在嫉恨之余,不得不慨叹"口碑"难 毁。一个人有了知名度就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奈何,奈何。
李鸿章只能按既定方针办,就趁皇上大婚的恩典,替张佩纶缴了台费,将张佩 纶赎了回来。对张佩纶如何安置?李鸿章真是煞费了苦心。因为他知道:今世所谓清议之流,不外三种:上焉者,泥古者流,徐桐之谓;中焉者,好名之士,佩纶之 属;下焉者,视洋务为终南捷径,钻营不团"而是文人相轻,彼此虽未党同伐异,但也势若水火。否则,天下就不是现在这种局面了,只参掉几个高位大官就了事。 这也许是中国"士"的悲剧,却是"仕"的庆幸。否则"仕途就更加凶险了。
张佩纶身上被名缰利索缠绕着,不会人上流,大学士徐桐之辈也不屑与他同伍,然也不能让他混迹于下流,那样他就完全失去了号召力。我李鸿章的幕僚中不乏文人墨客。郭嵩焘、马建忠之辈无论才学还是识见都决不逊色于张佩纶,而办洋务则胜过张某一百倍。
李鸿章思前想后,终于决定将张佩纶留在自己的幕府中,掌管紧要文件。这是个参与机密的职务,不是十分依赖的人决不肯轻易授予的。这可难坏了张佩纶。自己 一向视李鸿章为"奸佞",而且把这种嫉恨付诸于行动,上奏折参他骄奢罔上了。更有甚者,与自己声气相投的清议诸君,哪个不对李某人咬牙切齿?那个梁鼎芬曾 上书历陈他六条罪状,非把他置之死地而后快。自己当初又何尝不是敬佩梁鼎芬的有胆有勇?可现在,偏偏是这个"奸佞"出巨资救了自己,而且把自己安排在最受 信赖的位置上。这种"隆恩"让他如何消受?赁着张佩纶的聪明,当然不会不洞察李鸿章的用心,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不承认李鸿章的救命之恩呀!何况,退一步 说,就算是李大人花钱买名,可又怎么解释他对自己的重用提拔呢?"士为知己者死",难得李鸿章不念旧恶,更难得这宰相胸怀,他不是怜悯,而是信赖,信赖自 己昔日的政敌!
张佩纶毕竟是个秀才,他的理智让位给感情。还是感激涕零地走进了李鸿章的幕府,甘心情愿地为李鸿章所驱使了。消息传出之后,自然舆情大哗,不仅街谈巷议,官场也纷纷扬扬。某日,几个大名士在一个绝密的清雅之处,议论到这件事。
陆润庠:"幼樵以前不是参过威毅伯骄奢罔上的吗?怎么这会庙,倒肯提拔昵?"剑云:"重公义、轻私怨,原是大臣的本分哟!""非也,这便是英雄笼络人心 的作为,别被威毅伯瞒了。""不然,听说多年来威毅伯常念叨张佩纶是个奇才。""正是,爱才原是大臣飞黄腾达的阶梯,不然威毅伯何能如日行中天?"
他们说的威毅伯,正是李鸿章。李鸿章要的效果正是这种舆情大哗。他要人们对他的"爱才"议论纷纷,张佩纶正是个绝好的炸弹。
不过,李鸿章深谋远虑。张佩纶这个"关键棋子"还很有头脑,对自己并未心悦诚服。是的,张佩纶有时理智会占上风,败将加囚徒的经历使他并未彻底"官场 化"。李鸿章要想攻其心、夺其志,便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娇女儿。他要在关键之处运用女儿的玉体和智慧了。于是他"偶然"患了感冒。
第一章
李鸿章患了感冒不去延请医生(那时连御医都是听他随时 传唤的),却去请张佩纶,而且请到了私室里。张佩纶进了内宅,人了卧室。见"恩公"欹在床上,半盖着一床锦被。锦被上却放着一册书,上写着四个大字:《绿 窗绣草》。问过病情之后,一时无语。李鸿章身子一动,那本《绿窗綉草》落地。张佩纶俯身捡了起来,见是一本诗集,便随手翻阅了一下,首く基隆》诗,令他惊 喜欲泪。那上面有两句是:
基隆南望泪潸潸,
闻道元戎匹马还。
这是谁写的?为什么跟自己"心有灵犀二点通"?李鸿章及时地解答了张佩纶的疑问:"这是小女涂鸦之作,贤弟休要见笑。"张佩纶应声说道:"女公子天授奇才,须眉愧色。金缕夫人,采薇女史,不足道也。""贤弟谬奖了。不妨哂读几首,犬女不知深浅,胡言乱语,不吝赐教!"
张佩纶果然遵照李鸿章的嘱托,翻阅下去,竟读到了一则文宇马江之役,人多以咎张氏,然其职任不过学士而会办海疆事宜耳。书生夙不知名,受任于仓卒之际, 号令不专,兵将不习,政府又力禁其先发,一督一抚一船政大臣,皆袖手作旁观。由于张氏任京职时,好言事,疆吏侧目久矣。此时则惟幸其败。特假手于法舰以售 其谋耳。尝闻张氏出京时,阎敬铭氏执其手而语之曰:"群其为晁错矣!"张氏只能泪眼相望,盖其亦自知必败无疑,奈何已经大言在先,屡请力战法寇,而今只能 往殉之年,此亦慷慨悲歌之烈士也。
张佩纶看了这段文字,心中顿时掀起了万丈狂涛。如果说方才读诗时仅是惊喜欲泪的话,此刻他真想嚎啕 大哭。真正十分可惜,读到如此华章不是在无垠的田野上,如果是在那里,他会仰天长啸:想我张佩纶来到人间历尽坎坷,不想却在闺房之内有此一位知己,仅此一 端,也就死而无怨了;他又痛惜不是在无人的书斋里,如果是在那里,他会奋笔疾书:想我张佩纶进人官场命运多舛,不意闺阁之中竟有如此一个知音。有此一文也 就不枉我来人世走趟了。
只可惜,此刻他既不在无垠田野上,也不在无人书斋里,而只是在李鸿章的卧榻旁。他只能把涌泉一般的泪水强咽到 肚子里,把火山二服的激情深藏到心底层。他不敢"放肆",放纵自己的感情要得"薄幸的恶名,那将有负于他的闺阁知音。张佩纶百密一疏:这哪里是什么"闺阁 文字"分明是政坛名士的崇论宠议,闺阁小女再才华横溢也不会去对官家说是道非,再说,一本诗集中出现这"鸿篇巨制也显得不伦不类。张佩纶光顾激动去了,哪 里还有半点理智?李鸿章在一旁窥视,嘴角浮现出浅浅的微笑,不易察觉,但却意味深长。
好半天,待张佩纶的激动略微平息,李鸿章才开口问及:"可否指点一二?"
张佩纶见恩公问及自己的印象,实在想如此说:"有此一文,天下文章皆如同粪土,所有的宏论统统狗屁!"然而,却只是说:"锦心綉口,吐凤喷珠,真可谓字字珠玑。"
李鸿章哑然失笑:"小女只是有点小聪明而已。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就高着了眼孔,这结亲一事,老夫倒着实为难,托贤弟替老夫留意留意。"
李鸿章这才说到了正题。
张佩纶暗下决心:就冲着她是自己的"闺阁知音"这一点,我也要踏破铁鞋走天下,为她物色到最佳夫婿。不然就太辱没她了。但这决心不便说出口来,只是故作淡泊地讲:
"相女配夫,本来就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何况女公子这等才貌呢!门生倒要请教恩师,要如何一种格式才肯允婚呢!"李鸿章也故作平淡地说:"只要和贤弟一样,老夫也就心满意足了。"
李鸿章说得平平淡淡,可在张佩纶听来却不啻是惊天春雷。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可那法轮纶音却似醍砰灌顶,令他久久痴呆。他不知该如何 应对,被突然降临的幸福完全震慑了,震慑得不知如何才好。全震慑了,震慑得不知如何才好。他的失态完全在李鸿章的意料之中。李鸿章便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的 表态。张佩纶在痴呆了许久之后,突然"卟嗵"二声给李鸿章跪下了,腧着欲滴的眼泪说:"贱婿这条性命本来就是恩师赐予的,不惟今生唯大人之命是非,就是来 生也愿衔草结坏,唯报恩师之旷世巨恩为愿。只是不知何日方可改变称呼。"李鸿章拈髯微笑,决定了女儿的终身大事,不!了却了自己段心事。
第二章
这段婚事在家中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当李鸿章沉吟许久,终于把未来女婿的"底细"端了出来时,夫人赵继莲立即大发雷霆:"你这老糊涂虫!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高不成,低不就,千挑万拣,最后拣了泊屎糊在自己眼上。倒底还至于给一个四十多岁的囚犯?你糊涂,我可明白!"
李鸿章想辩驳,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赵氏夫人又开口道:"老东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那人将来能封官袭爵,呸!我还没见过囚犯伯爵呢!你要把女儿嫁给他,我跟你拼老命!"
现任伯爵夫人左一个囚犯,右一个囚犯地叫骂,李鸿章只是当"闷嘴葫芦",给你一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好一个宰相风度,叫骂任你叫骂,我只"以静制动"。
赵氏夫人的叫骂升级:"凭着一个北洋大臣,偏偏要怕几个舞文弄墨的清议。你这大学士真不如去擦腚!别忘了你是当朝品,几个清议算得了什么?你就畏猫如 虎!"夫人在暴跳,李鸿章可就在心里开了口:"你懂个屁!老佛爷(蓐擠红盾)要用这帮人当棍子,谁又能不胆颤心惊?恭亲王以勋嬅亲,过为她垂帘立下汗马功 劳,都让几个清议奏本而被罢退,彝何尝是岌岌可危?"思想清议之辈挟笔管之风雷东征西讨的威风,李鸿章真是心余悸。他忘不了自己仕途当中的惊涛骇浪。权倾 朝野,但树敌也正多,清议屡屡置他于险地。
光绪十年四月十日(1884年5月4日)翰林院编修梁鼎芬那本奏折至今仍令李鸿章心惊肉 跳。七八个年头过去了,李鸿章仍旧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上面列举的他六条"可杀之罪",措辞真可谓迩来外间喧传,法舰甫到烟台,李鸿章遂有飞章乞和之事,凡是 血气,无不闻声唾骂,指为奸邪。洋务之兴,办理海防之任,惟李鸿章为最久,其受恩亦最深。使果能感激驰驱,则二十佘年,筹饷筹兵,早有成效,何至法舰甫 到,遽行退缩,隐忍求和?视君恩如弁毫,置国体如蔽屣,其可杀之罪一也。
"六条"之外,还有个"此外":
"此 外,纵客兄弟、子侄、亲旧、同乡,遇事招摇,藉端谋利。扬州盐船一开,李姓旗号掩蔽两岸。良田华屋布散四处,有‘半安徽’之谣。"来势可谓凶猛,咄咄逼人 地说他"器械不能坚,海防不能固,军威不能振。未和之前已可杀,既和之后尤可杀。"要求"特旨将前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明正典刑并密派亲信大臣严查家产, 以充军饷,穷建党类,以戢奸谋",真令李鸿章不寒而慄。如果不是他用海军经费报效了老佛爷修整颐和园,只怕现在就身首异处了。那次幸亏老佛爷对他隆恩有 加,这才加了梁鼎芬个"追论妄劾,交部严议,降五级调用"的处分,可是梁鼎芬却因此名声大震,朝野都盛赞他的奏章"言尽有泪,泪尽有血",令他李鸿章七八 年不敢下手呀!
李鸿章"惧内"著名,此刻心中的辩驳也升级:你在家中作域作福,殊不知我在官场的难处。俗话道:伴君如伴虎,你当老佛 爷是那么好侍候的?‘几个清议有什么了不起?他们还能罢你的官不成?’说得轻巧,但正是妇人之见,一派胡言乱语。没见侍郎贺寿慈、尚书万青黎、董恂,都是 让张佩纶一纸奏章就弹劾去职的吗?
他这些话一时说不出口来,因为夫人正在气头上。稍停,夫人似乎改变了策略,换了个口吻说道:"你那心思我明白,你是不是想用女儿答那个囚犯的人情?"
"嗯?"李鸿章不能不开口了:"这话从哪里说起?"
"哼!你当我不知道哇?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想让天下的海军都姓李,南洋水师就成了你的眼中钉。那囚犯吃败仗,这下可好,遂了你的心愿,你就可以一手遮天了!"
"放屁!"李鸿章大吼一声,"你给我住嘴!"李鸿章再有涵养,也架不住这样的狠揭疮疤。这是李鸿章讳如莫深的。这十年来他苦心孤诣经营海军,的确有着独 霸海军事业的夙志,因为一支现代化的海军可大大加固他在朝廷上的地位。但可惜他动手晚了,他的北洋水师要比南洋水师晚数年,这且不说,创办南洋水师的是林 则徐的女婿沈葆祯,德高望重,令他不便插手,他只能在购船、建坞、增人等项只顾北洋,刁难南洋。马尾海战,他正好借法国人的力量让其全军覆灭,所以他不派 一舰前去驰援。在朝廷的严令催促下,他才开出了两条船,还是半途返回。原因正在这里。但这是"超级军事秘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眼前这妇人的胡言 乱语传到"清议"耳朵里,参他一本,只怕满门抄斩。
他无论如何不能再当"闷嘴葫芦"了。涉及到官场的真谛,他半点也不含糊。只见他铁青着脸宣布:你再说半句这样的话,我马上休了你!
第三章
婚事搁浅了。逼婚是万万不能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北洋大臣,言而无信,那还了得?再说,张佩纶已经赤脚,赤脚的"历来不怕"穿鞋的,但也不能结婚,夫人要拼老命,不用说拼老命,她就是不在婚杜露面,那么父母之言一就少了一半,世人很难承认这婚姻的合法性。
李鸿章犹如笼中雄师,在房里繇蕴去,一筹莫展。思前想后,还得找自己的宝贝女儿。歪彐掌上明珠的么女,在"父母官司"中无疑具有法官的地位。女儿正在看 《红楼梦ン。这本禁书旦在李府开禁了,可见洋务观念对这里的冲击。李鸿章就即兴发了感慨:在世人看来,你爸爸是直隶虐迤嚆려匕洋大臣,一呼百诺,权倾朝 野,好象天下的事他一个就说了算似的。其实,他就象贾府的王熙凤一样,当家,可说了不算、她得听贾政的意旨,揣摩贾母的心思。稍稍有点不周到,那就对不起 凌——
一个"喽"字拖着长长的尾音,本園自陬聞思"女儿知道,爹爹讲的贾政,其实是指恭亲王奕沂;说的贾母,是指被人称作老佛爷的慈 禧太后。爹爹的难处她知道,是在变幻莫测的官场上"走钢丝。是的,李鸿章的权力并非占有压倒优势。他不仅要按照与列强签订的一系列条约办事。(所有列强都 时刻警惕地捍卫着他们理取的利益)而且还要周旋在北京的各省官员的复杂派系政治斗争之中。更不用说还要观察那位善变而任性的慈禧太后的脸色了。她的喜怒无 常令李鸿章寝食不宁。还有,李鸿章的活动还受到麻烦的财政制度及各级既得利益集团的限制。即使他在直隶的。
职位也不是万无一失的,当 左宗棠1881年从新疆回到北京时,的亲王就显然有意让左宗棠取代李鸿章。李鸿章自称是"颤颤躭躭,如履薄冰",随时都准备"覆没"的熬岁月,"自古宰辅 没有不走钢的,但类我这般苦苦周旋者却不多。虚名累人呀!"这话真假难辨,因为一个很了解他的名人容闳说他"生平大病,尤在好闻人之誉已。"看来李鸿章并 非不重"虚名"的。眼下李鸿章发过感叹之后,便说到了女儿的婚事。乖巧的女儿立即鹃泪答道:
"本来此事不该女儿多嘴,全凭父母作主。但今日父母因此事而失和,全是女儿不孝,倒弄得女儿不知如何是好了。"
"但说你的主见无妨。"
"女儿倒没有什么主见,只是……"
"只是什么?"女儿刚要吞吐,就被李鸿章喝断了。
女儿想说:爹爹,为了你的仕途平安,你就全然不顾女儿的青春了吗?妈妈不忍心我做如此牺牲,有什么错?可惜我生在将相家,一切都只能听命于"致仕"的考虑。爹爹不能半途罢官,我也只好听天由命了。但是,她说出口的却是:
"爹爹深谋远虑,女儿唯命是听。只是……妈妈关于礼物的话,实在令女儿心寒……"
"我的傻头!"李鸿章突然狂笑起来,"知恩图报之类的话从来就不适用于官场,你几时见过事过境迁之后还有追报恩德的?甭说马江之役张佩纶对我无惠可言,即使他无意中遂了我的心愿,我也不至于作到用女儿当礼物呀!"
"那么,爹爹是无求于姓张的了?"
"不!"李鸿章斩钉截铁地说,"君相的斧钺,威行百年,而文人的笔墨则威行千年。我们的是非生死,将来全靠这般人笔头上来定的。"
"如此说来,爹爹是想以女儿的青春来买‘青史之名’了?"
毕竟是娇惯的女儿,说话竟毫无禁忌。
"似是而非。"李鸿章拈髯,沉吟地说道,"为父怎能不为你着緲且不说幼樵随时可能东山再起,有封官晋爵的前程;即使以常人论之,我为恩师,你为知音,他怎会对你不好?作为一个女人,出可为诰命,人可有佳婿,还图什么?"女儿无言以对了。
李鸿章确实巧于周旋,在夫人与女儿之间也高奏凯歌了。
现在是女儿反来劝赵氏了:"妈妈别要气苦,爹爹已经把女儿许给了姓张的,哪能再改悔呢?就是女儿也决不肯改悔的。况且爹爹的眼力必然不左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儿认了命,决不会怨爹妈的!"
女儿说得斩钉截铁,当妈的又能奈何?俗话说"女大不由娘"。
赵氏只能长叹一声,算是默许了这门亲事。
张佩纶从政坛上消失了,不!应该说以张佩纶为首的"清议"在政坛上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作为历史的陈迹被史家所留意,还赶不上李鸿章嫁女这样一段风流佳话为世人所流传。
史家评论说:"当年幼樵上折的当儿,何等气焰!如今虽说安神闺房,陶情诗酒,也是英雄末路了。"
这是李鸿章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