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历史——理学
理学在宋代得以发展,正与宋代的政治和社会形势相适应。宋代重内治愈于前朝,寻求一种秩序——政治秩序与社会秩序——成为时代的需要。进而,自然地演进到思考世界的秩序,探寻决定万事万物的最高存在和运行规律,即“理”或“道”。理学的发达,其必要性是宋代士大夫在学理上的创造,与皇朝在政治上的需要相契合。而其可能性,则是开国之后内政稳定逾五十年,在科举制的促动下,文化渐兴,夙学之士传播学术、交游、相互激扬的条件也已成熟。而无论招徒传授,还是个人精研学术,从思想根源上寻找秩序与规律,都受到政府一定程度的支持——譬如真宗朝对应天府书院的资助与褒扬,仁宗朝湖州州学的兴起并成为典范——或至少是放任,这正是理学在北宋中期初露峥嵘,以及它一开始便与政府有密切关系的缘由。
理学事实上是以儒家经典为基础,对经典进行重新阐释而构造出一套解释世界运行规范的学术。后世的所谓经典,至汉以前便已存在,但不断地再解释过程,实际上便是一种对规范的重构过程,儒士们力求将散见于经典中的要义与规范抽取出来,形成一套理论体系,用以规范甚至统一道德观直至世界观。在多个理学流派的形成过程中,都存在对此前历代积累的各种学术思想的融合。其中固然以儒学为主,但或多或少也吸纳了佛、道思想。
宋代理学的源流被追溯到“宋初三先生”,即主要活动于宋仁宗朝的胡瑗、孙复、石介。胡瑗主治《易》《书》《春秋》。孙复主治《春秋》。石介辟佛、道,为儒家“道统”追本溯源,又言必称“道”,自他而始,学者强调“道”作为学术中最根本、最重要的概念。三人同为注疏转向义理、经学转向理学的开辟者,且在仁宗朝中期先后在地方办书院、兴州学,又被引至国子监教授生徒,使其学术能够广布于首都与地方,且引导了学术方向的转变。“三先生”开创性的活动,为仁宗末年起理学多个支脉的出现与初步成熟奠定了基石。
世界的根本是什么?主要活动于仁宗后期的周敦颐,开始给出解释。在他看来,它就是“太极”,由太极而生阴阳,而至五行,而出万事,世界蕴育于太极之中。而同时代的邵雍,则由太极演为六十四卦,以此来演绎宇宙的构造,且以“人”作为“宇宙”的映像,正如宇宙之万事万物归于太极,万事万物也同样在“圣人”之一心。《易》学之所以成为理学发皇之处,正因其关于宇宙之本源可与“太极”对应起来,至于如何由这个本源发展出世界来,那便是各人解释的高妙之处了。
同样以《易》学为宗的张载,则主张万物由“气”而生,“气”变幻无方,聚而生万物,散而为太虚。而曾受教于张载的程颢、程颐兄弟,则有不同见解。二程认为,只一个“天理”是万物之核心,有“理”始有“气”。通过“定性”进行自我涵养,去除人欲,“天理”即映照于人心。而人世间之纲常伦理,也正是“天理”在世间的映照。
数传之后,至南宋孝宗朝,理学终于由二程一脉传至朱熹而臻于大成。朱熹之成就,首先在于梳理了“理”与万物之关系。他认为“理”、“道”或者“太极”,作为宇宙之本源,是不变的核心,但它以不同的法则映照于万物,即所谓“理一分殊”。其次在于“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于人身之对立并存,“天地之性”是“理”之所存,是要“格物致知”、要修心养性去追求的“至善”,“气质之性”是因变动的“气”存于人身,不同人其“气”不同,皆出于爱生而产生,有善有恶,可谓人之本性,即“人欲”之所在。因人之生存而必有“气质之性”,但反映至“理”的“天地之性”,才应是人所不懈追求的。两者俱存,方是真正的“人”。其三在于“王霸义利”之辨。夏商周三代君主,以天理为心,此为王道;后世之君主,则私欲存乎心,因私欲而追求功业,此为霸道。由“理”至“天地之性”再至“王道”、“义”,分别是天、人、社会的最高标准和终极目标所在。
自孔孟创造经典之后,程朱一脉,可说是重构了经典。至朱熹,对经典的阐发已形成完整的体系。但从理学发轫直至朱熹去世,宋代的学术史发展从来都不是这一脉独大。朱熹蜚声海内之时,也是陆九渊名满天下之际。陆的学说主“心”:“吾心便是宇宙”、“心即理”,这较之程朱要“格物致知”、“即物穷理”,通过对“物”的观察思考来接近“理”,要简易,也要随意,几同洪州禅师马祖道一之“即心即佛”。朱陆二人在信州鹅湖寺激辩一番,各执一词,互不相下,只好交由后世论说。然而朱子的理学究有清晰的理路,不比陆子的心学,人“心”各异,道、理便相去甚远,朱学终被定为官学,陆子一脉便相应沉寂。但朱、陆毕竟都是有“理”可循,而有些兴盛一时的学脉,在程朱看来,便是无“理”之甚了。北宋二程在河南授徒之际,王安石父子著《三经新义》,一度成为科举考试之标准,而使其“荆公新学”占据主流地位,非程学可比。“荆公新学”也讲求“道统”,然而其“道”则调和儒、释、道各门,声称“道一”,但既调和,则未免驳杂,既驳杂,则利于解释者取其所需。南宋人对“荆公新学”之攻击,便集中在其“穿凿附会”,专为其新法而设。也正因新法的没落,“荆公新学”也随之迅速没落,到了南宋初,“新学”便受重挫,一蹶不振。
程颢像
程颐像
这种学说为体、事业为用的意图,在与朱熹差相同时的浙东“事功学派”中,有更显著的体现。金华吕祖谦固然与朱熹有许多共同语言,但亦主“致用”,永康陈亮、永嘉叶適更是力主“事功”、“功利”,欲以事业为理与道的体现。其说以为,若无事功,则道义焉附?在朱熹看来,这便是将“利”置于本位而“义”却居于次要地位,是本末倒置。故而他对陆学尚能部分接受,因为陆学还以“理”为中心,是“要去做个人”的模样,而对陈亮、叶適等人的学说,却是极力反对的。他自来强调,“气质之性”与“天地之性”缺一不可,若缺其一,则“做人不得”,重功利而轻道义,此即将自身完全托给“气质之性”,“天地之性”则被隐没,那便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
陆九渊像
吕祖谦像
事功学派之存在,尽有其合理性,南宋之初“恢复”之说甚盛,事功之学,便是与此相呼应,欲于恢复一事着手,建立功业。当韩侂胄对理学家实行“党禁”之时,倒是事功学人的好时光,叶適便曾积极参与。但开禧北伐失败,韩侂胄被诛,叶適也受到牵累。理学在史弥远主政时期复振,声势愈趋浩大,而事功学派则失去了与之争胜之能力。
宋代的学术与政治,从未摆脱相互的影响。理学与事功学派兴衰之错落是一例,“荆公新学”之起落又是一例。而理学家也绝非不顾政治与社会的实际,空言“道”、“理”。早在张载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自命之时,便决定了理学的现实性。在朱子的时代,虽然他认为学术是科举以外的一片天地,但绝不排斥科举;他耻言“利”,但赞成将所悟之“道”付诸实施——理学家所求的“道”,最终也就是“治道”,是以“道”来治天下。否则便无法理解理宗朝何以由官方来确定朱子之学的独尊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