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帝国——失踪的李顺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08-13 属于: 宋元文明


这么大的一场民变,擒获其党酋,押送到凤翔,而不押送到京师正法,这个可能吗?城破之际,确实抓获李顺了吗?如果没有抓获李顺,他是如何逃脱的?谁在广州抓获了他?李顺的最终结局是什么?

“大蜀国”年号“应运”

李顺这边,却越做越大。

李顺仗恃着“孟昶遗孤”或“李冰神子”或“灌口二郎神巴蜀代言人”等多重混乱而又神秘的身份,成功地鸠集起越来越多的蜀民,其中不少人是“旁户”,也即被豪民所役使的各类无土地寄身的佃户。

李顺很可能在王小波死后,组织了一场祭奠仪式,祭奠中,应该有对“灌口二郎神”或“李冰之位”或“孟昶之位”的喃喃自语,其中祭奠“灌口二郎神”的可能性非常大。一百多年后,宋徽宗时的江少虞有《皇朝事实类苑》一书,记录了宋仁宗时期的官员程琳知益州的故实,说蜀州有大胆不逞之徒,聚集恶少百余人,立“灌口二郎神”像,自己私立官号,恶少则穿上士卒服装,吹拉弹唱,每天就是杀聚会。程琳知道后,将这批人抓住正法,并且说:“李顺由此而起,今锄其根本,且使蜀中数十年无恙。”在这类地方神崇拜中,李顺获得先手。他可能借此打出了恢复后蜀孟昶世家的旗号。据说他甚至恢复原来的姓氏“孟”,而不再姓“李”。

当初,有个右谏议大夫名叫许骧,王小波变乱之前,他曾经知成都府。等到任期满回朝复命,他专门跟太宗说:“蜀土久安,那里的住民容易流窜滋扰。希望朝廷能选择忠厚者为地方长吏,这样才可能镇抚地方。”当时代替许骧的是吴元载,但此人特别喜欢苛察,民间如果有流犯,哪怕是细小的罪过也不放过,甚至禁止民间游乐宴饮,所以当地人都有了怨声。王小波就在这个背景下起事了。而吴元载解决不了王小波的问题,于是朝廷又派东上阁门使郭载来知成都。

郭载来到四川梓州的时候,李顺已经开始往成都挺进。有相师看到郭载后,对他说:“成都必陷!公前往,必定受祸。如果能在梓州少住几天,这祸可免。”不料郭载闻言大怒,答道:

天子诏我领方面,阽危之际,岂敢迁延?”天子下诏让我管理一个大州,现在正是生死存亡之际,我岂敢逗留不前!

于是急往成都而行。

李顺带着“灌口二郎神”的信服者,浩浩荡荡数万之众,攻打成都几天,将西城门都烧了,但还是没有得手,又去攻打附近的汉州等地,连着攻克两座州城。郭载进入成都后,李顺又率众回再攻,攻势更急。不久,城陷。

郭载与转运使樊知古带领余众,斩关而出,退保梓州。

李顺入据成都,当天建立“大蜀国”,自称“大蜀王”,年号“应运”。同时派出兵马四处侵掠地盘,北面一直到剑门关,南面一直到巫峡,所有的郡邑县城都被劫掠,受害。李顺“建国”成功。

剑门固守有惊无险

淳化五年(994)二月,太宗听到成都沦陷的消息,很是不安。他召集宰相说:“岂料贼寇的势力如此猖獗!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我不能忍受巴蜀之臣民陷于涂炭之中。朕当部署兵马,早晚讨平它!”于是,安排昭宣使、河州团练使王继恩为西川招安使,率兵前往戡乱。给他的权力范围很大,管内诸州的囚犯,除了十恶及贪赃罪,都可以“便宜处置”;军事上的事情,王继恩自作决定,不必上奏等待回复。少府少监雷有终、监察御史裴庄等并为峡路(治所在兴元府,今陕西汉中,辖境为川北诸州郡)随军转运使;工部郎中刘锡、职方员外郎周渭为陕府至西川随军转运使;马步军都军头、勤州刺史张杲等率兵直赴剑门;崇义使尹元,由峡路进兵;所有诸部,都受王继恩节制。

这阵势,俨然是一场大战的规模。太宗已经不敢掉以轻心。

李顺取剑门,战略对头,但可惜动手晚了些。剑门乃是中原通往巴蜀的陆路要道,剑门一开,成都就失去了陆路天险;守住剑门,则与中原阻隔。李顺要做“大蜀王”,自应先断剑门,阻遏中原进军围剿;但他着急先下成都,再取剑门,时间的转换中,失了先机。

李顺派遣变民数千人,北上仰攻剑门。但剑门的疲兵不过百来人,太宗自以为太平天下,地方不宜驻守太多武装力量,所以,各州郡没有多少战斗兵员。守在剑门的是都监上官正。他激励士卒,要与乱民死战。他知道这百来号人登上城楼也没有可能固守,干脆打开城门列阵迎敌。这几乎就是送死的节奏,但巧的是,被李顺攻破成都后的大宋败军,有一部分在成都监军供奉官宿翰带领下,奔剑门来了。于是上官正与宿翰合兵一处,共同迎敌。一战,大破李顺兵,几乎斩杀干净,只剩下三百来人,跑回了成都。

此一役规模不大,但意义重大。朝廷正在担心栈道危险,剑门固守,连通栈道,中原入蜀有路,于是王师长驱而至。太宗闻信,很高兴,当即提拔上官正为剑门兵马部署,剑门关司令;宿翰则拜为昭州刺史。昭州在广西,这是“遥领”,不是实封,但可以享受刺史待遇。而李顺则因为剑门一败,露出了小家子气象。跑回成都的三百败兵,让“大蜀国”的将士有了惊慌,李顺认为这些人“惊众”,将他们全部斩杀于成都东门外。这就让人们对这位渴血的“大蜀王”有了寒心,部下不免人人胆寒。

王继恩还在路上,但宋师前军已经陆续进入川东。王继恩发出告示:大兵所到之处,遇到贼党敢于抗拒,即当诛杀;如果不是同恶犯,是偶尔胁从,又能归顺者,可以释放。

王继恩从栈道进入剑州后,从外围几个要塞扫清了李顺的据点,斩首五百级。又在南下追逐中,破敌于柳池驿,斩首一千六百级。

峡路也传来战报,击溃李顺变民三千人,斩首三百级。

到了五月夏季,王继恩已经连克绵州、阆州、巴州,斩杀万余人。随即包围了成都。李顺正在城里征兵,按计划,所有征调上来的“大蜀国”士兵,一律“黥面”,也即脸上赐字作为标记。但还没有来得及干这个活儿,成都已经被攻破,十几万变民没有抵挡住宋师攻势,被斩杀三万余众,缴获无数。王继恩给朝廷的报表有言:“斩获贼首李顺首级。”按此说法,李顺被杀。

“李顺之变”中,诸州被攻破不少,但梓州是一个例外。

知梓州的张雍功劳不小。

张雍守梓州

梓州距离青城三百多里,王小波作乱之初,张雍得到消息,有了准备。他在梓州开始训练士卒,得到城中兵三千人,又招募千人,用来守城。又派出推官盛梁到朝廷去搬援兵,将附近辖境绵州的金帛转运到梓州,充实库存。安排推官陈世卿治理作战工具,掌书记施谓、榷盐院判官谢涛砍伐山上树木做箭杆,熔化铜钟为箭镞,撕扭布帛为绳索,备好各类守御器械。

张雍战备中,已经听说变民攻克了附近的永康军和数个州郡,不久成都也被李顺所围。川中十二州都巡检使卢斌率六百人抵达成都救援,斗战一个来月,杀数万人,但到了第二年,成都没有保住,卢斌退回梓州,又集合十州之兵来攻取成都,没有成功。张雍就委任他为本州监军。当时正赶上江水泛滥,将梓州外围的子城堕毁。卢斌动员鼓舞州民,第二天,“畚锸大集”,簸箕、铁锨来了很多,从城西大壕沟开始深挖城堑,达数丈深。然后又开决西河的水,注入城壕,成为环城的深沟。

很快,李顺派出一位大将相里贵率众十数万来围梓州。

张雍与监军卢斌登上城堞俯瞰,但见变民来的兵众,呈现出老弱疲惫之态,连个铠甲都没有。卢斌笑着请求开北门“击之”。张雍说:“不可。贼人说不准是在故意示弱,设计窥伺我等。现在城中吏民人心未定,万一我们出城,被城内奸细所乘,那就堕入他的奸计啦!现在出击,不是良策。”话音未落,城楼上果然就有士卒据守在城门楼子间“呼啸”,与相里贵里应外合,似乎要引敌入城。张雍急忙派出骁勇将内奸砍杀肃清。

相里贵推出了高大的攻城战车,上设天梯、塔楼,又有火具。十万变民在城外昼夜鼓噪,攻城形势越来越猛。城中有了恐慌。张雍制作了抛石机,从城内向外连续发炮,大石数枚砸中敌人攻城战车。又命善射者向敌众发射带火的箭镞,在敌阵中造成了一片混乱,敌众稍退。

变民又在城西部署攻城战具。张雍假作不在意,对士兵高喊:“将士们都将装备置齐,我将开东门与敌人决一死战!”说着,还开始安排步骑五百人,向东门开拔。相里贵有瞭望哨在附近牛头山,可以看到城内动静,就以为张雍果然要出东门,于是迅疾调拨城西兵众往城东。张雍看看敌众西城守备空虚,就派出敢死之士百余人,带上硫黄火油,从城中顺着绳子爬下,将敌人的攻城战具全部焚烧。从中午到黄昏,燃烧了两个多时辰(四个多小时)。

变民几次攻城,都被击退。忽然有一天,北风起,一时间天昏地暗。相里贵认为时机已到,于是顺风纵火,急攻北门。张雍与卢斌领兵据守,站立在矢石之间,固守不动,敌人无法进入。城上也以箭矢回应。史称“贼为之少却”,敌人因此而稍稍退却。

推官陈世卿射箭很棒,被张雍安排独当一面。他像个狙击手一样,一个个,点对点,亲手射杀敌众数百人。敌人攻城很急的时候,他的幕僚都开始图谋如何自保。陈世卿慷慨陈词:“食君禄,当身死报国,奈何欲避难他图耶?”随后他对张雍说:“这样一群胆小怯懦之辈,留在城里,只能妖言惑众,动摇人心。不如将他们都派出城去,让他们去请求救援。”张雍答应了。

就这样,张雍、卢斌、陈世卿等人,随机设备,守城八十余日。

王继恩攻占成都后,派遣大将来支援梓州,相里贵溃散而去。

日前,宋师雷有终一部由峡路入蜀,调兵遣将,筹集粮草,规划战事,井井有条。宋师行进在峡路山中时,遇盗,格斗而进。山中无水,遇雨,将士将头盔取下,接水而饮。一路行进一路战斗。

到达广安军(今四川广安)屯扎时,一面临江,三面树立栅栏。正赶上当晚有雨,李顺部下来袭,鼓噪举火,宋师有了恐慌,但雷有终已经部署停当,安坐帐中,随从给他梳理头发,“气貌自若”,气态、形貌很自然、安定。等到敌众合围之后,雷有终引一队精兵从间道出现在敌后,与营中将士合击之。变民大为惊扰,投入水中、火中而死者,不计其数。

有诏拜为右谏议大夫,知益州。雷有终上任时,成都已破,但流寇还在。他路过简州,寓居在佛寺中,但看形势,估计贼人必然到来,就命令左右将大门关上,召当院人严加警备。天才黑,他与随从悄悄走出,从间道走脱。果然,变民黑压压一片,将寺庙围了好几重,等到破门而入,只有一个打更的老人在。

雷有终机敏善断,大宋人物!

父死于忠,子死于孝

王继恩虽然占据了成都,但是城外十几里,还有“贼党”占据。“大蜀国”的元帅张馀,成为继王小波、李顺之后的变民领袖。他啸聚万余众,连着攻克川中八个州郡。

攻取开州(今重庆开县)时,监军秦传序与敌战不胜,投火而死。张馀初到时,秦传序督促士卒与敌斗战,寡不敌众,很多长吏都投奔了张馀。有人也劝他赶紧投降,以免遭遇不测。秦传序对士卒说:“尽死节以守郡城,吾之职也,安可苟免乎!”尽忠臣死节来守卫郡城,这是我的军人职责,哪里可以期求侥幸免祸呢!城中用度不足,粮食很少,秦传序就将自己上任来开州随身带的行囊,以及行囊中的服饰文玩,拿出来买酒买肉,犒赏士卒并鼓励他们。众人都感动得哭了,于是奋力抵抗张馀。但张馀的势力太大,眼看城破,秦传序制作了蜡丸帛书,派人间道送往京师,帛书有言:“臣尽死力战,誓不降贼。”城破,秦传序赴火而死。

秦传序家在荆湖,儿子秦奭闻讯后,逆流而上,寻找父亲的尸体,那哪里找得到。最后在水中溺死。人们对父子之死甚为哀悯,认为“父死于忠,子死于孝”。太宗抚恤秦传序一家很优厚。

与世无争崔遵度

张馀攻忠州(今四川忠县),知州崔遵度乃是一介文弱书生,大宋著名的古琴家。他带领全城甲士百余人,背城而战。张馀部众顺利翻过城堞。崔遵度一跃冲入江中,拟自杀。但被州兵救起。

史称崔遵度是一个“淳澹清素,于势利泊如也”的人,性情淳和、淡泊、清介、朴素,对权势和利益看得很轻,很不在意。他曾经作为太宗的“右史”,记录太宗之言。十余年间,他总是静静地躲在大殿楹柱的后面,自我屏蔽,不要太宗看到他。史称“恬晦”,恬淡而又自我韬晦。他与世无争,口不言是非,寓所很狭小,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在有限的居住之地开辟一个小阁院,种上几株绿竹。退朝后,就默默地坐在绿竹之下,鼓琴,独酌,在俗世难于理解的静谧中,享受琴趣。这境界,在崔遵度那里,即使是给他个“南面王”,也不会换。他似乎很少与人交游,落落寡合。他的兴趣鼓琴之外就是读《易》。他曾有言:“意有疑,则弹琴辨其数,筮《易》观其象,无不究也。”这意思是,如果与人交往有不明之处,就回到小阁弹琴,来分辨其中的阴阳运数,或用《周易》来卜筮所成之象。显然,这是求得理解世界的一种神秘办法。

这样一个与世无争,在自家世界中徜徉终生的人物,不是张馀的对手。

张馀得到大宋投降的士卒,又攻陷了几座州郡,更为自信,势力也更为强盛,于是率众十万,乘胜攻州,应有“舳舻千里,旌旗蔽空”的壮观。张馀在李顺败后,实力不减。

夔州在瞿塘峡口,地势雄峻,形势险要,堪称川东第一军事重镇。扼守夔州,即可在水路西控巴蜀,东瞰中原。渝、川、陕、鄂,欲有军政作为,此地实乃兵家必争之地。而张馀,恰恰就是欲有军政作为的一代雄杰。

故夔州在所必争。

夔州危急!

屠杀

此前,太宗赵炅了解到川中形势后,派出了大将白继赟为峡路都大巡检,总巡视官,统领精兵数千人,昼夜兼行,赶往成都。作战任务是,协助王继恩平定川蜀之乱。巧的是,增援队伍到达夔州时,正赶上张馀来袭。于是白继赟与夔州巡检使解守颐有了默契,二人城里城外同时发动总攻,夹击张馀。

张馀的雄心在此地第一次受挫。腹背受敌中,他失去了战场主动权,大败,被斩首两万级。史称“流骸塞川而下,水为之赤”,尸体漂浮顺流而下,江水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这是一场屠杀。

站在时光的后面,我看到两万殇魂在宽阔的长江之上,遥远地浮荡,有了书生气十足的伤感。我甚至胡思乱想,假如我是赵炅,假如我是张馀,假如我是白继赟,是不是可以免去这一场屠杀?我没有找出可以免去屠杀的可能。大宋太宗赵炅先生,必定要维护大宋帝国;大蜀元帅张馀先生,必定要破毁大宋帝国;而白继赟必定要放出辣手,杀戮破毁者。当夔州危急时,各自都已经没有选择。吾土吾民,自禹汤文武周公以来,就在致力于“公道—仁德”理念的推演。圣贤之完整气象在此。而这种理念、这种气象,必定是以天地之大德为形而上背景的。而“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之间最大的道德是——敬畏生命。所以《周易》要说:“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生生之谓易。”所以《尚书》要说:“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所以《论语》要说:“焉用杀!”所以《孟子》要说:“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当吾土吾民种种杀戮连绵不绝时,我与时下“制度论”者的不同思考是:是什么样的邪僻力量在阻遏“公道—仁德”理念的推演,在妖魔化传统圣贤?优良“制度”并不能免去杀戮,就像传统“圣贤”也不能免去杀戮一样。但优良“制度”从不演绎杀戮,就像传统“圣贤”从不演绎杀戮一样。因此,“制度”与“圣贤”都不是杀戮之因。那种将历史上的杀戮推给“制度”或“圣贤”的意见,逻辑上都是荒谬而又浑浊的。罗马帝国对犹太人的杀戮,奥斯曼帝国对亚美尼亚人的杀戮,与罗马制度或奥斯曼制度无关,他们的制度并没有规定要杀灭犹太人或亚美尼亚人;也与西方历史上的圣贤苏格拉底、柏拉图、康德无关,西贤也从未有过要杀灭犹太人或亚美尼亚人的理性推演。吾土吾民历史上的杀戮,也与“制度”或“圣贤”无关。杀戮,犹如历史若干重大事件一样,它的呈现,是“偶然”的,是此前多种力量“耦合”的结果。预见杀戮,并同时推演杀戮,太过于邪恶。白继赟、赵炅与张馀,都没有事先即可预知“杀戮两万人”,并推动“杀戮两万人”的理性动因。世界上只有一种东西,可以在已经预知杀戮人数时,启动杀戮机器,那就是纳粹以及其他极权主义魔鬼。

蜀民两万,殇魂飘散,走入虚空,白继赟立功。

当他将杀戮报告,包括“夺得舟千余艘,甲铠数万计”,汇报给朝廷时,他得到了嘉奖。

但太宗网开一面,下诏言“两川军民被李顺胁众诖误者一切不问”,整个巴蜀,在“李顺之变”中,被李顺借着神秘力量欺骗而趁起的军民,一概不追究、不拿问。当“群盗”溃散,纷纷走入山泽自保时,太宗又下诏,要各州“招诱”,并“倍加安抚”。太宗,为这一场共同体之间的杀戮注入了一丝温情亮色。

查道戴枷督税

太宗一直坚持“招抚”政策。

巴蜀乱后,太宗曾派出使者,访问川、峡诸州的治理地方合格优秀的人物,当时就有知夔州袁逢吉、知忠州邵烨、知云安军薛颜、知遂州李虚己、通判查道等七人以“称职”上报朝廷,太宗都分别给了他们诏书奖谕。

内中一个通判查道,是过去南唐名臣查文徽的孙子。他做了太宗朝进士,在一个县城做尉官时,收入低,但性情廉介,与妻子甘苦与共,采集野菜与杂米煮粥“疗饥”而已。当地要办理地方租税,几个县吏不得力,被州官招到州郡,上了木枷,让他们回去。其他的县官在回去后,将木枷脱掉,只有他还戴着,而且还戴木枷下乡督税。乡里富民试图贿赂他,以酒肉招待,他不吃,还杖责富民。于是其他民众看到,就很惊讶,于是将拖欠的租税缴足。

转运使樊宗古知道他的节操德行,就打算向朝廷推荐。查道推辞,要求举荐主簿叶齐。樊宗古说:“我也不认识叶齐啊!”查道就说:“公如果不推荐叶齐,我查道也不愿意被公所推荐。”樊宗古不得已,同时推荐了两个人。查道被改为光禄寺丞、直史馆。

不久,查道从遂州调动到果州(今属四川南充)做知州,正赶上蜀中民变基本平定后的零星反抗。有个变民首领何彦忠集结了二百余众,在果州一个叫大木槽的地方,打家劫舍。诏书招抚没有成功,于是地方都请求发兵平定。查道说:“彼惧罪,欲延数刻命耳,其党岂无诖误邪?”他们不过是害怕治罪,打算延缓几天的活命罢了。其中能没有被欺误、胁迫的人吗?于是,他换了普通衣服,一匹马,几个仆人,不带兵器,直接到了变民的驻地,将太宗的诏令陈说一遍,并耐心讲解了大宋的宽大政策。有人认识他,就说:“这是咱们的郡守啊,他可不是害我们的人啊!”于是纷纷放下兵器,跪在地上请罪。查道给他们每人都发了赦免的证书,让他们回家去种地。

查道将此事通过驿站报到朝廷。太宗很高兴,史称“赐诏书奖谕”,颁赐诏书,奖励慰勉了查道。

张馀逃脱,拒绝大宋“招诱”,继续组织力量与大宋对抗。

李顺其余各部也大多拒绝了大宋的“招诱”,两川多个州郡,还在战火中。

变民余部数千人来攻取施州。在知州李鹏的指挥下,施州指挥使黄希逊的儿子黄文卓、黄文范、黄文战,以及兵马使黄延霸,率领城中丁男只有百余人,大多手持木棍,打开城门与敌众搏击,居然擒获百余人,余众大多被赶往江水之中溺死。

又一队变民约数万人来袭取广安军,被峡路雷有终行营击破,斩首五千级,生擒三十人。接着,雷有终又派出主力,在嘉陵江口杀获两万余众。再回师,在合州与宋师友邻会合,破敌万余人,斩首五十级。几天后,雷有终进入成都。这期间,各州郡小股敌军时聚时散,但大多被宋师平定。

王继恩谁都对不起

平蜀,王继恩立功。

王继恩是四朝宦官,服务于周世宗、宋太祖、太宗、真宗;他还有一位张姓的养父。但这五个人,他谁都对不起。

后周时,他以张姓之子张德钧的身份,阉割后进入后宫,服侍大帝柴荣赵匡胤践祚后,他又成为赵氏宫禁的宦官。江山易色,他没有任何表示,直接投靠新主,对不起故主周世宗。

太祖时,他成为宦官班首,第一大太监。但在太祖死后,皇后要他去找皇子,他却去找皇弟。于是,太宗即位。他让太祖一系在整个北宋期间,与帝位无缘,对不起故主赵匡胤。

太宗时,他升官发财,带兵打仗,获得生命中最高荣誉和成就。但太宗已经定下传位于赵元侃也即宋真宗,他却试图改变这个格局,密谋拥立已经“疯癫”的赵元佐(一说要拥立太祖的孙子赵惟吉),对不起故主赵炅也即赵光义

真宗时,知道他试图变更继承人,开始并没有给他治罪,但他不思悔改,继续与同伙结党营私,露泄宫中隐秘之事。真宗这才将他发配外地。他也对不起宽宏大量的新主宋真宗。

养父张氏好歹将他抚养成人,到了太祖时代,他做了“内侍行首”,也即大内总管,要求回复本宗,不再姓张,改姓王,对不起养父。

王小波李顺之变,他带领大军入蜀,平定乱局,有功。

太宗之所以肯于让一个宦官带兵,还是对他有信任。他拥立太宗即位,这是一件泼天大事,也证明此人确有某种决断能力,为太宗所赞赏。此前,王继恩也曾在太祖麾下平定江南等战事中表现不俗,所以,太宗继续起用他参与军事行动。王继恩也渐渐开始“恃宠”而“生骄”。

后宫与宦官不得干政

从汉代以来,中国帝制政制就有一条经验教训:后宫及宦官不得干政。这类人最接近君主,一旦干政,往往可以左右政局。又因为这类人所有的政制干预,并没有经由宰辅廷臣的议事,甚至故意绕开宰辅廷臣,这就往往要诉诸非光明手段,构成一种与“天下为公”政治根本总诉求完全背离的程序不公——而程序不公,往往即导致事实不公。政局由不公而生紊乱,由紊乱而生变乱,由变乱而生权力非正常更迭,于是,皇室内部杀戮,以及由外部权臣以平定皇室杀戮而展开的杀戮,屡见不鲜。而杀戮中改朝换代的所谓“兴亡”,没有例外地将殃及民生。亡,百姓苦;兴,百姓苦;原因种种,其中直接原因,往往多因后宫与宦官干政而起。不讨论后宫与宦官干政的政治发生原理,从已经看到的历史演绎而言,这是一个经验事实。

所以,历来比较明智的君王与大臣,往往都要为之设防。

王继恩曾推荐文人潘阆做官。太宗开始答应了他。但潘阆得官后,很快流露了他的“倾险”,也即用心“险恶”的特点。他曾多次劝王继恩要太宗“立储”,册立太子。那时候,太宗还没有正式册立儿子赵元侃也即后来的宋真宗为太子,但赵元侃名望已经很高。潘阆对王继恩说:“南衙自谓当立,立之将不德我。即议所立,宜立诸王之不当立者。”南衙,指的就是赵元侃。潘阆的意思是:如果赵元侃当了皇上,因为没有“我们”的拥立之功,所以不会感谢“我们”。要想让未来的皇上感谢“我们”,就应该从现在开始,要在诸王之中拥立一个没有希望当皇上的人,如此,则“我们”才有拥立之功。这一番话,说得王继恩迷迷糊糊,认为大有道理。然后他弄明白了这个“买卖”的意思,开始有了册立东宫的进言。史称“继恩入其说,颇惑太宗”,王继恩讲述了一番拥立某位亲王的道理,弄得太宗很有点迷惑。

太宗也许约略听到了潘阆的狂悖,也许没有听到;但就在他答应王继恩给潘阆官做的时刻,应该是想起了“后宫及宦官不得干政”的历史经验和教训。他没有贬黜王继恩,但将任命潘阆的诏书追了回来。这就等于做了一个姿态给王继恩看:你,不得干政。

宣徽使与宣政使

平定“李顺之变”后,王继恩作为招安使,前线总司令,当时朝廷讨论封赏时,中书宰辅和诸臣,都认为他有功,议论给他一个宣徽使来做。宣徽使,是宣徽院的主任;宣徽院掌管内侍户籍,略相当于中央机关人事局长;又掌管祭祀大典,略相当于文化部长;还掌朝廷会议、宴会等,略相当于中直机关办公室主任。这个职务由来已久,唐、五代就有设置,一般还就由宦官充任。但太宗觉得王继恩做这个不合适,他说:

“朕读前代史书,不欲令宦官预政事。宣徽使,执政之渐也,止可授以他官。”

他认为这个职务很容易走上“执政”,所以不同意。但可以给他一个别的官职来做。

但宰辅认为王继恩平蜀功高,不这样封赏,不符合封赏的规章制度。太宗发火,深深地责备了一通大臣。然后命学士张洎、钱若水议论如何处理。最后议定专门设立一个“宣政使”给王继恩;与此同时还设立了“昭宣使”,都是宦官中的高级品阶,正六品,但“宣政使”班序在“昭宣使”之上。另外给王继恩一个“遥领”防御使。

至道二年(996)春,又有布衣韩拱辰到朝廷上言,认为“继恩有平贼大功,当秉机务,今止得防御使,赏甚薄,无以慰中外之望”。“秉机务”,就是要执政。太宗闻言大怒,认为这位韩拱辰先生“惑众”,将他“杖脊黥面配崖州”。

大臣和庶民要求封赏王继恩,都有“上怒”,太宗大怒的记载。浏览太宗一朝,看他回应言事臣庶,很少发怒的记载。这事发怒,有意味。

太宗一如既往地保留了“曲突徙薪”的智慧,这就消弭了“焦头烂额”的可能。宋人吕中评论王继恩平蜀事,颇精彩:

莫难于除盗,尤莫难于盗已去之后。故既命继恩以讨之,复命张咏以抚之,始威终惠,两得之矣。抑继恩宦者,使之掌兵,得无陷李唐之弊政耶?然继恩虽有功而不敢骄,虽不与宣徽而不敢怨,太宗盖有以处之也。其与童贯握重兵在外而朝廷无以制之之道异矣。使当时不知所以制之,愚恐无夷狄之骄,亦必有宦官之祸矣。

平蜀之事,没有比扫除盗匪更难的了;但是更难的是扫除盗匪之后。所以太宗开始命王继恩征讨盗匪,后又命张咏抚慰川中,开始于凌厉之兵威,终结于和惠之仁政,两个方面都有成果。但王继恩是个宦者,要他掌兵,难道不会陷入唐代那样的宦者掌兵左右天下局势的弊端吗?但是考察下来,王继恩虽然有功,但不敢如唐代那些宦官似的,对上傲慢;虽然不给他“宣徽使”的职官,但他不敢发牢骚。太宗一定是有办法处理这事的,太宗的办法与后来徽宗时,童贯手握重兵在外,而朝廷没有办法驾驭他,完全不同。假使太宗当时不知道如何统御王继恩这样的宦官,恐怕即使没有夷狄的骄狂扰华,也必有宦官的骄狂祸华了。

追回任命潘阆的诏书,就是制御宦官干政的办法。后来又派出另外一个大内宦官卫绍钦前往川中与王继恩“共同带兵”,等于在分权。更在川中大致平定后,立即任命张咏治蜀,而不任命王继恩治蜀。川中撤兵前,又派出张鉴、冯守规带着空白诏书,分掌原属于王继恩的临时任命权。有功之后,不授他执政之始的宣徽使,而另外特设一个“宣政使”职官;“防御使”的军职也只是遥领,而非实际差遣,凡此种种,都是太宗“曲突徙薪”,有意处置之道。王继恩之所以没有成为童贯,原因在此。

有人认为“宣徽使”“宣政使”不过一字之差,太宗在此玩弄了一个文字游戏,实质差不多。这个意见没有弄懂太宗此举事实上含有控驭之道。“宣徽使”由来已久,职权相应,其权,联系宫禁与中书最为便捷;而“宣政使”则是临时设置,有职无权,若无具体“差遣”,等于无事可干,很大程度上属于荣誉职称。看上去与“宣徽使”是一字之差,但就是这一字之差,其“名”不同,其“器”也不同。“宣政使”不见于宋之前,玩笑一点说,犹如“弼马温”不见于各类职官表,因此这属于不承认宦官进入大宋传统职务的一种权宜性设计。

王继恩在蜀,手握重兵,到处摆威风。宴饮取乐之外,每次出行,前呼后拥倒也罢了,还要奏乐。他爱下棋,还备有专人负责带着棋盘棋子。所以上行下效,侍从们也一个个威风凛凛,恣意作恶。平叛的官军,成为害民的兵匪。

所以王继恩平蜀,有功,也有罪。

陷名将马知节于死地

王继恩在川中,还有一大劣迹,挤对名将马知节。

马知节有父风,他的父亲马全义在太祖一朝作战勇猛,马知节更有全局观念。有一年,他知定远军(今属河北东光县),当时有议论,定远军储粮多有霉变,因此要调发河南十三个州的民夫转运粮饷,河北转运使樊知古负责此事。当二人商讨此事时,马知节提出:

“定远军兵士不多,但粮食还不少,将腐烂变质的部分簸筛干净后,估计还能得到十之六七。”

樊知古接纳了他的意见,果然获得可食用的粮粟五十万斛,于是分发给各个要塞,省去了河南十三州的一场转运。

马知节执法也严。

当时有辖境庶民,多走入要塞,躲避契丹入寇。但他的部下有人偷盗妇女首饰,被军中护军也即指挥官发现,鞭笞一顿。马知节知道后,认为此刑过轻。他说:“民避外患而来,反罹内寇,此而可恕,何以肃下?”庶民躲避外患而来,不想到却遭遇内部盗匪!如果这个可以宽恕,那怎么让下属严肃军纪?当即命令执行军法,斩首。

在川中平叛时,王继恩很是傲慢、托大,喜欢要人逢迎他。但马知节不买账,不愿意讨好他。王继恩于是就有了故意陷害的举动。

他命令马知节去守彭州,只给他老弱兵卒三百人,原来属于马知节调遣的精兵都调回成都。马知节知道彭州是李顺党羽一定要攻取的要害之地,多次请求增兵,王继恩根本不听。结果变民来了十万人攻取彭州。马知节带着羸弱之兵与敌人奋力拼战,从早上一直到下午,士卒很多人都已经战死。马知节长叹道:“死在贼人之手,不是壮士啊!”于是“横槊溃围出”,挥舞着长槊冲破重围出来。直到第二天,才引来援兵,再次呐喊着冲入敌阵,敌人败退而去。

太宗了解到事情的来去脉后,叹息道:“贼众我寡,知节不易当也!”敌人多而我兵少,马知节这仗打得不容易!

地方官与社稷臣

蜀地变乱基本平定后,小股乱民还在四处流窜。王继恩不能服众,如何“治蜀”,对太宗构成挑战。

参知政事苏易简曾经推荐张咏,认为他可以管理四川。

这时张咏已被太宗留意,准备大用。

到了淳化五年(994)九月,时任枢密院直学士、虞部郎中的张咏,受命知益州。益州,就是指川蜀全境,其治所在成都。临行前,太宗嘱咐他说:

“西川乱后,民不聊生。卿往,当以便宜从事。”

要求他主要关注民生,这方面,可以自由裁量,随机决断。这是给他相当大的地方治理权限。

他来到地方,很快展现了不仅仅是“地方官”,而是“社稷臣”的军政治理洞察力。

他在路上看到从陕西发往四川的民夫运粮队伍络绎不绝,这正是峡路转运使要干的活儿。他也知道入蜀的道路有多么艰难。当他到达成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问粮草。他得到的数据是:城中屯兵三万余人,而粮草不足半个月支用。于是他开始访问民间,知道当地盐价腾贵,而蜀中士庶特别希望能得到廉价盐。恰好府中还有不少历年集聚的食盐,于是他做出一个决定:

降低盐价,但士庶要用粮食作价兑换。

士民大为高兴,于是家家都肩挑人扛,牛拖车运,拿米来换盐。不到一个月,得到粮米数十万斛。军士也高兴,喜欢地说道:“以前吃的大米,大多杂有糠土,很难下咽;现在每一顿饭食都很精美。这个老家伙真是善于干国家大事的人!”张咏闻言,也高兴,说道:“从此以后,我的命令可以在益州执行啦!”

当时成都四邻还有很多变民的营垒,王继恩要求成都白天也要关闭城门,以防奸细进入。但城门关闭之后,内外交通也断绝,外面的物资很难自由进入,城里的物资也很难自由外出。成都,在这一个阶段,就相当于一座孤岛,吏民都感到不便利。

王继恩没有心思“讨贼”,只想乐和一天是一天。张咏虽然不受他调遣,但王继恩也不受张咏调遣,所以张咏一时拿他没有办法。思前想后,张咏采用了特殊斗法。

当时王继恩麾下人吃马嚼,每天都需要大量粮草,马匹需要量尤其大。于是,当他军中的司务长来讨要粮草时,张咏只给他人吃的粮食,马吃的粮草则一律折算成银两支付,至于黑豆杂粮干刍草,一粒一支也没有。王继恩发火,找他说:“国家打仗用的战马,难道能吃铜钱吗?”张咏道:“城中的草料场已经被贼寇焚烧而尽,马料就应该到民间去取。公现在闭城高会,马料从哪儿进出?如果开门讨贼,还愁马儿吃不到粮草吗?——我张咏已经将这个事写好了奏章,准备上奏朝廷了。”

王继恩一听,碰到了厉害家伙,不敢再多说话。

正好赶上另一位大宦官卫绍钦带着诏书来催促,要王继恩继续“讨贼”,平定巴蜀。王继恩这才开始分兵四出。

卫绍钦也是一个狠家伙,在扫荡变民中,辣手迭出,但对迅速平定李顺余党“功勋”不小。

且说王继恩,出兵之后,捉到三十多个“盗贼”,按律,请知州兴狱处理。但张咏与“盗贼”聊天后,要他们回家务农,全部无罪释放。

王继恩大怒。张咏回应他说:“以前,是李顺胁迫民众做贼,今日,我张咏与公一道,化贼为民,哪有什么不可以的啊?”王继恩听了倒也无话可说。

王继恩这位剑南、两川招安使,帐下的亲卒有了劫掠民财的兵匪行为,有人来向知州张咏投诉。张咏得知这些兵匪有人劫掠财富后夜半从城楼垂绳而逃。张咏就派出精明吏卒前往擒拿,并嘱咐吏卒说:“捉到这几个兵匪,就把他们捆了,扔井里,不要带回来。”他不愿意公开此事,与王继恩闹翻。吏卒将这件事情办了,王继恩感到没有丢失面子,所以也没有更多怨恨,而他帐下的亲卒,闻听此事,却吓得咋舌,从此不敢再干抢夺私有财产的勾当。

王继恩分兵“讨贼”之后,张咏计算城中“以盐易粮”,所有积蓄可以支用两年,就上奏请求罢免陕西粮草转运。

如此一来,陕西民力得到宽解。这是太宗非常在意的大事,对诸臣高兴地说:“过去益州每天都请求转发粮草!转发粮草!张咏到了没有几天,就有了两年的储备!这样看,此人什么事办不成?朕从此没有忧虑了!”

翼卒谋反

王继恩麾下也有一位宦官高品,名叫王文寿。所谓“高品”就是宦官中有高级职称的人物。此人性急,带着两千禁军中的一支“虎翼卒”到遂州“讨贼”时,督促部下甚为严厉,这就惹恼了“虎翼卒”中的士兵,指挥使张璘察觉到士卒怨气不小,于是有了“做大事”的谋划。当时“大蜀国”元帅张馀还有部众十万左右,势力不算小。张璘认为如果能与张馀合兵一处,灭王继恩,应该不算难,而后就可以占据成都,分兵取益州各个州郡。如此,把断剑门、扼守夔州,川中就别是一个独立邦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取这一票富贵,也不枉世上走了一遭。一天晚上,高品王文寿正在高卧,于是,张璘派遣了几位勇悍卒子,“排闼径入”,撞开门,直接进入,就在榻上取了这位高品的首级,送给张璘。当时天色昏黑,张璘还担心这是不是王文寿的脑袋,燃起火炬来辨认。然后说:“是也。”这才放心,于是放心投敌。

张馀此时在嘉州(今属四川乐山),而张璘在遂州(今属四川遂宁),两地相距约五百里。遂州在成都东南一偏,嘉州在成都西南一偏,二地与成都形成一个三角地带。张璘以王文寿头颅做投名状,率麾下五百人投靠张馀,试图借助变民势力再打回遂州,复取成都,慢慢逐鹿巴蜀。王继恩,在他眼里不算什么。

二人合兵后,史称“贼势甚盛”。消息报到朝廷,太宗大怒。下令将五百士卒的妻子儿女全抓起来,甚至动了“诛之”的念头。近臣有人出主意,把军营中这些士卒写往家中的书信全都找出来,让家属写回信给他们,然后派遣使者前往嘉州招抚。士卒们知道家平安,一定会重新归附朝廷,并可因此而破贼。于是,照此做去。果然,嘉州士卒中有了动摇,不久,就有骁悍的勇士砍了张璘的脑袋,装在盒子里,送给了王继恩。

王继恩就让这批曾经走过嘉州的“虎翼卒”为向导,从遂宁向嘉州挺进。一路流畅,所过州郡全部平定,前后招降变民近三万人。

其他州郡也在一个个平定中。

在眉州,还擒杀了“大蜀国”的“中书令”吴蕴。

王继恩部下的大将杨琼、宿翰等人,攻城拔寨,战功越来越高。但没有多少人瞧得上西南招安总司令王继恩。他统御军队没有更多方略,因此,下属往往“恃功暴横”,仗恃着有功而暴戾强横。

张咏担心有一天大军还师,万一有士卒弄“阴谋拥戴”那种意外之变,风景不免恐怖。于是给太宗上了一封密奏,请朝廷尽快派心腹近臣“可以弹压王师”的人物,来川中分别屯扎师旅。

张咏的优秀往往体现在这些地方。他思考问题不仅仅是“知益州”职责范围,而是帝国职责范围。他总是在替帝国思考问题。

诏按其罪与封驳诏书

淳化四年(993)九月,王小波已经起事,张咏与向敏中已经被朝廷重用。张咏进为给事中,是秦汉时的职官,历代沿续,但功能略有变化,要旨是“封驳”。五代宋以来,不仅有“给事宫禁,以备顾问”的意思,更隶属于门下省,也即宰辅管理部门,其责任是分判本省日常事务,对国家政令、所谓“圣旨”有审议封驳的权力,也即皇帝颁下诏敕,大臣上有奏章,给事中如果不同意,有异议,可直接批改或驳还。这是帝制时代职官设计中的圣贤思路,但具体执行中往往因人而异。人,因制度而异;制度,亦因人而异;这是历史经验。太宗要张咏做给事中,所有诏令、敕令,都要他与向敏中预先审定,而后颁行。

当月,就有一事要张咏审定。

雍熙北伐失利之后,太宗任命了一批元老做节度使,其中之一是宿将张永德。他在代州做都部署,也即北边前线总司令。这时,有个小校官犯法,张永德鞭笞他,最后导致小校死亡。太宗知道后,“诏按其罪”,下诏,按律法给张永德定罪。但这份诏书到了张咏这里被按下,理由是:“永德方任边寄,若以一小校故摧辱主帅,臣恐下有轻上之心。”他担心的是因此会养成士卒更为骄悍的习气。五代以来,不是士卒怕藩镇,而是藩镇怕士卒。谁也无法预知哪里会冒出一个不怕死的士卒,为了一票富贵,铤而走险,杀死主帅,或是拥戴主帅。张咏担心的是这个方向。五代乱世,藩镇割据,种种野蛮风景,长久地让关心帝国前途的人忧心忡忡。太宗总结太祖防患未然的智慧是“事为之防,曲为之制”,这里说的“事”,主要就是藩镇割据之“事”;这里说的“防”,也主要就是裁制藩镇割据之“防”。大宋帝国三百年,历代帝王都懂这个,成为“赵宋祖宗家法”。而历代“社稷臣”也懂这个,成为“曲突徙薪”的大智者。

从现代法理学考察,太宗“诏按其罪”是符合法制严肃性的;而张咏的意见施行,虽然破坏了法制的严肃性,却赢得了代州边境的平安,也很可能消弭了难言的不测。有意味的是,太宗接纳了他意见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士卒胁迫军侯的事件。这证明张咏的预见是准确的。

如何令军侯守法,又不至于士卒骄悍,这是一种军政紧张。处理这类事,并不容易。各类死守法条,不通权变,而又振振有词的“小清新”思维模式、行为模式,并不适合于责任伦理背景下的军政管理——既不适合古典军政,也不适合现代军政。

空白任免诏书

张咏省略陕西粮草转运,是为帝国减轻国力负担;预防意外之变,是为帝国防患未然。他少时经历过后晋、后汉、后周,对藩镇割据有感觉,读史,更让他懂得藩镇之所以割据的起因。陈桥兵变事后,他更懂得“权反在下,阴谋拥戴”的种种可能性。不久前,一个职官不大的指挥使张璘,还有逐鹿巴蜀的念头,那些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们又当如何?且,巴蜀史上就是一个“天府之国”,一旦割据,剑门、夔州,天险所在,地利所在,进可攻,退可守,比昔日南唐、吴越、北汉更有独立资质。张咏在替帝国谋划长治久安,所谓“社稷臣”,与寻常“循吏”“能吏”的区别在此。

太宗赞同张咏意见。于是命枢密直学士张鉴、西京作坊副使冯守规一道,前往川中。临行前,召二人到后苑,面授方略,大意要他们安排军队调动,不要让骄兵悍将擅自做主。

张鉴知道此行是个苦差,就对太宗说:“益州刚刚收复,军旅之中往往不和。如果忽然听说朝廷使者到了,又替换他们的部队,臣担心他们会有猜疑恐惧。那样将变生不测。请给我们‘安抚’的名义。”

太宗答应了他,甚至还给他们一个特权:可以随时调遣将领,重新任命。

为此,太宗给了他们空白任免诏书,让他们可以根据实际局势,填写被任免人姓名,随机颁布。

张鉴等人到成都后,王继恩不以为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傲慢。他以为朝廷不一定知道他在川中的肆意放纵。他当初拥立太宗,自以为有泼天大功一件,一般人不放在眼里;但他忘记一个人情事实:这个世界,不存在任何值得傲慢的理由,除非面对傲慢。当他傲慢时,他已经被人所轻鄙。

张鉴不动声色,与张咏一道,研究填写空白诏书的任免者名单,根本不向王继恩打招呼。二张一时间成为川中军政主要负责人,所有戍守、作战的派出将军名单,都出自二人之手。而王继恩麾下的使臣,也大多被遣返回京。同时还以太宗诏书的名义,督促王继恩继续“讨贼”。

王继恩这才知道大权已经旁落。

二张更从容施行安抚政策,招诱变民,安定反侧,防患未然,蜀民燥火之气渐消,脑袋可以安稳地靠在枕头上,睡个踏实觉了,史称“蜀民始奠枕矣”。“奠枕”者,安枕也。君王“奠枕”,是忠臣愿景;而庶民“奠枕”,是君王、宰臣的共同愿景。

朝廷做法开始越来越得人心。

大将宿翰从眉州引军向嘉州而来,未战,“大蜀国”嘉州知州王文操献城投降。宿翰入城,晓谕士庶。张馀出城,投奔邛州。

但在邛州,张馀势力已成强弩之末,一战,败北。张馀无所归附,辗转于邛州、嘉州之间,至道元年(995)二月,宿翰擒获张馀,将其正法,首级放入木盒中,送到成都大本营。史称“余党悉平”——但这话并不准确,直到半年多以后,还有变民藏匿山谷之中,据险顽抗,并四处剽掠。

这时已经是至道二年(996)的十一月。太宗令峰州团练使上官正、右谏议大夫雷有终,并为西川招安使,替代王继恩,要王继恩回汴梁。

平定川中,张咏功绩为最高。他主张派遣能臣入川,预防可能的兵变,更属于“拔本塞源”“防微杜渐”“未雨绸缪”“曲突徙薪”“防患于未然”的智者意见。这个意见很可能省略了一场“陈桥兵变”。

乖崖之名,聊以表德

如张齐贤一样,张咏也是一个很有故实的人物。看看他的故实,有助于理解大宋廊庙与江湖的种种生态。

张咏自号“乖崖”,为何起这么个名号?他自己说:“乖则违众,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乖”与“和”为反义,意思就是“不和”,所以有“乖离”“乖戾”之语词。“崖”,本指山崖、悬崖,引申为“傲慢而孤高”之义,汉语语词是“崖岸”。说一个人与他人交往,自以为正确,他人不正确,界限分明,标识高悬,可称“崖岸甚深”。张咏以此为号,就是看到这两种不正常的人性弱点,用以自警。但还不止于此。他甚至还有一种“我就乖!我就崖!”的意思在内。这也是古来富有独立品格的士人自我标榜或自我嘲讽的一种模式,如唐代僧人陈宝通自号“大颠和尚”,明末画家朱耷号“驴屋驴”等。

不过他性情中也确有“乖”“崖”的一面。

他本来就是急性子,脑袋后面还生了个大疮,病重时,常常疼痛难忍,一吃饭,更疼痛加剧。这个病也让他有了“性情乖张”“自立崖岸”的一面。

他知益州时,盛暑吃馄饨,头顶发髻,发髻有发巾,发巾有一带子,从头顶到耳边到下颔处打结系住。打结后,带子两端往往垂下。吃馄饨俯就间,这带子就总是掉到碗里捣乱。张咏不断地用一只手往外捞这带子,烦透了。于是大怒,将发巾一把抓下,直接摁到馄饨碗里,一面说:“但请吃!”

他因为有脑后大疮,自己不愿意跪拜,也不愿意别人给他跪拜。每次有宾客来,典客也即司仪都要预先告诫,不要跪拜。但宾客中有人过于重视这个礼节,以为不可省略。张咏遇到这种情况,要不就跟着对方连拜不已,要不就粗野地劈着两腿大骂不止。

知崇阳县时,他看到农民有到城里买菜的,就将人召来训斥道:“城里居住的人,没有地种菜,买菜倒也罢了;你这个村民都有自己的土田,为何不自己种菜而要费钱来买菜?嗯?”于是上“笞刑”,用竹板子拍打了人一顿后背,放了。这农民也是,从此以后自己种菜吃。据说直到沈括写《梦溪笔谈》时代,当地还把菜园子种的芦菔也即萝卜称为“张知县菜”。

但张咏在“乖崖”之外,也有格外动人的通情达理。

秋光却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兴浓

他在知益州时,在成都府开府办公,按规定,各级地方官都要“庭参”,也即按礼拜见知州。拜见时,自己要宣唱自家官名姓名。即使是带着京官身份,但只要在州府差遣,就要“庭参”。有一个书生,是京中官署的干事,在成都府任录事参军,负有监督和官员档案管理的职责。他就不“庭参”,有司就责备他,他坚决说不。张咏知道后,也发火,叫人传话给他:“唯致仕,乃可免。”这是规定,除非你提前退休,可以免掉“庭参”,否则不能免。书生当即写了辞职报告,请求“致仕”,退休。报告后面还赋一首,末两句是:“秋光却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兴浓。”这个秋天不咋地,秋味淡淡的,像官场人情一般又寡又薄;满眼的山色也淡淡的,远远不如我回家的兴味浓厚。张咏也是有诗情的才子,一见之下,大为称赏,自己走下台阶来拉着这位倔强书生的手说:“部内有诗人如此而不知,咏之罪也!”咱这系统内有这么棒的诗人,而竟没有人知道,这是我张咏的过错啊!说罢,将辞职报告还给他,从此待他为上客。

还有一事。说张咏公事处理完毕后,退下,看到有个小吏在堂边昏睡,不禁心下一动,就叫醒他问:“你们家里有什么事了吗?”小吏很惶恐,答道:“我母亲病了很久了,我哥哥在外地做客不知,很久没有回来。”张咏派人去调查,小吏所言属实。第二天就派一个场务工人给他,帮他料理家务。张咏对人解释说:“我办公的地方,有人敢睡觉,一定是有隐情,忧闷,困极了才这样的。”

此事证明张咏对人情人心不乏感同身受的洞察力和同情心。

张咏是今属山东的濮州鄄城人,太平兴国五年(980),在濮州被举为进士,当时州郡议论应该首推张咏,但张咏知道本郡有老儒名张覃,始终未能中举,就向州郡举荐了张覃,认为他应该首推。这是张咏能“让老”,年轻时,就有“温良恭俭让”的儒家修养。

但他放出辣手来,也不含糊。这方面,他做得太过,有失正道。

辣手张咏

张咏年轻时学过击剑,为人慷慨,好出大言,乐为奇节。

有一年他到长安,在旅馆里,听到邻居一家夜半聚在一起哭泣,声音很悲酸,就去问怎么回事。主人忍不住告诉他:“我做官不自谨慎,常私用官钱。结果被家仆所挟持,想娶我家女儿。拒绝他吧,我们害怕惹祸上身;服从他吧,则女儿就要失身。日期就在近期,所以全家很悲哀,不知该怎么办。”张咏第二天到门边上等着,看到这个仆人出来,就对他说:“我跟你家主人说了,要借你到一亲旧家做点事。”仆人不很情愿,张咏用一种办法强迫他上路。到了城外一个悬崖边,下马,张咏数落他一番罪过,仆人还来不及答对,张咏挥剑将其砍落崖下。回来后,告诉邻居说:“你家那个仆人不会再来了,赶紧回家吧你们。以后要谨慎做事啊!”

这事与柳开在驿站中杀恶仆的事类似。

有可能是一件事分别安在俩人头上,也有可能当时恶仆较多,各有各的段子。此事考查起来,恶仆实恶,用这类黑色手段处理,虽然于法不合,但好歹也算是“原始正义”一把,故对张咏可以不必过多指责;但后面几件事,则透露了张咏“草菅人命”的一面,实难为他回护。

他知益州时,成都忽然有了民间流言,说有个东西叫“白头翁”,是兽是鸟,是人是怪,全不知;知道的是这个东西到了午后,就要吃人家的儿女。流言一起,州郡不安,甚至到了晚上,街上都没人敢再走路。有人主张请道士方士之类来作法“压胜”。但张咏不同意。他设法捉住了这个流言的制造者,当即将其正法,一城皆安。他对人说:“之所以有‘妖讹’兴起,是因为有灾害不祥之气作怪。妖有形,讹有声,流言就是讹言。终止讹言的办法,在于能够识别、判断它,而不在于所谓‘压胜’之类巫术。”

但这个“讹言”制造者,按法当诛吗?

史称张咏“刚方自任”,以严正、刚猛自诩自任。治理僚属往往威断。

他在做崇阳县令时,有一个小吏从仓库出来,鬓角边的头巾下有一个小钱露出。问他这钱哪儿来的。小吏瞒不过,告诉他是“库钱”。张咏命令给以杖刑。小吏倔强,回复道:“一钱何足道,即能杖我,宁能斩我耶?”张咏当即拿出笔来,写了一个判词:“一日一钱,千日一千,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于是就给了这个小吏一个立即执行的死刑,而且是自己拿着剑,在台阶下将小吏杀掉。完事后,上表申述,自己作检讨。

知益州时,又有一小吏,因为某事触怒了他,一怒之下,他给这位小吏戴上了枷锁。小吏心不服,又发牢骚,顶撞这位“益州”的“省长”说:“哼,给我上枷容易,拿下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你不拿我的脑袋,我还就不脱这个枷锁了!”张咏对他的“悖逆”很恼火,当即说一句:“脱亦何难!”脱掉这个枷锁,又有什么难处!当即将他戴枷斩首,枷锁拿下来了。

凭好恶喜怒发落部下,且杀人,实属大恶。两个小吏都罪不当死。

他最令人发指的辣手,是一桩灭门案。

他还没有“释褐”时,曾经在汤阴一带游历。县令喜欢他,赠给他一束帛,一万钱。他就让驴子驮着,带着一个小僮回山东老家。有人跟他说:“从这里往北,有丘陵湖泽,人烟稀少,可以等有了同行的伴侣再走不迟。”张咏说:“天气凉了,家中有老亲,还没有给他们准备过冬的衣服,哪里敢再停留!”于是临时打制了一柄利剑上路了。

行走约三十里,天色已晚,在一个孤零零的小店投宿。店中只有一个老翁和俩儿子,看到他来,露出很高兴的样子。张咏生疑,后来就听到仨人悄声密语:“今夜有好买卖啦!”张咏当即心动,陡然而生一股恶念。于是睡觉前打了一捆柳枝有一抱粗,放在房间内。小店老翁来问:“弄这么个作甚?”张咏答:“明天天没有亮就要走,用它来举火照明。”张咏的意思是:你们这帮恶人,要动手,就早一点,别让我睡过头了!果然,午夜才过,老翁就让他的大儿子来叫:“都叫了,秀才可以走啦!”张咏听到,装睡,不答腔。这大儿子就来推门。张咏预先用房间内家具顶住了左边那扇门,大儿子就推右边这扇。张咏先顶着右扇门,然后一松手,退立一旁,大儿子即踉跄而入。张咏抓着他的头发,将其刺死。随后将尸体拽进屋里。一会儿,小儿子又来,像刚才一样,也被张咏杀掉。等到他提着剑去找老翁,发现老翁正在烧火做饭挠痒痒。当下就将其斩杀。

然后,叫上小僮,牵驴,出门,纵火,北去。

走出二十里路,天才开始亮起来。渐渐有后来者说起:“前边有一个小店失火,全家都被烧死了。”

此事实难评说。但能下得如此辣手,也是朗朗乾坤下的一个忍人。

后来张咏也知道自己有这个恶习,于是对人说:

“张咏幸生明时,读典坟以自律,不尔,则为何人邪?”我张咏幸亏出生在大宋这个文明时代,可以读圣贤经典,用以自律;如果不是这样,我要是生活在五代那样的乱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从这话可以看到,他对大宋有一种由衷的敬意、温情。所以他也曾对友人讲:“事君者廉不言贫,勤不言苦,忠不言己效,公不言己能,斯可以事君矣。”为君王服务,廉节而不能说自己贫穷;勤敏而不能说自己劳苦;忠诚而不能说自己效力;公正而不能说自己能干;做到这样,就可以为君王社稷服务了。

这话说得不错,但他诛杀讹言制造者和倔强的小吏,将野店一家灭门,不能算“公”。

超脱于仁愚、贤不肖之上的智者

张咏治蜀有办法。治蜀,就离不了审案。审案,他有一句名言:

询君子得君子,询小人得小人,各就其党询之,则无不审矣。

要想了解君子的作为,就找他周围的君子来调查;要想知道小人的作为,就找他周围的小人来调查。各就其友朋党羽来调查,没有弄不清楚的案件。

他审理的案件中,有一个特别富有“春秋决狱”的性质。

说有一个民家子与姐夫有家财分配的纠纷。姐夫辩解说:“我岳父临终时,我这小舅子才三岁,所以由我来掌管岳父家的财产。岳父还留有遗书,说他日小舅子长大,要以十分之三给他,而我留十分之七。”

张咏看罢遗书后,长叹不已,还找来一壶酒向地上浇酹,然后对他说:

“你岳父真是一个智者啊!因为他的儿子太小,只有三岁,所以不得不托付给你。如果遗书中说十分之七不是给你,而是给儿子,这个儿子会早早死在你手里啦!”

于是判决:十分之七给民家子,十分之三给这位姐夫。

士庶闻听如此判案,都服气张咏判断明白。

理解这个故实,须勘透人性之“恶”;尤须勘透人性之“善”。按“春秋决狱”考量本案,岳丈有遗书,即为立约,修辞立其诚,各方当守信不移;但财产本来是岳丈家的,理应传子,即使按今天的法理考量,儿子也应该是第一继承人,故儿子应该至少得十分之七;女婿当初接受这个本末倒置的遗书,就是人性之贪,也违背了法理逻辑。本案张咏如此判决,事实上是回归了事件本身的逻辑。在善恶之外,张咏明智。

此类事,古今一体,大宋距今不远。

张咏,是那种超脱于仁愚、贤不肖之上的智者类型。宋人张舜民撰写的笔记小说《画墁录》说:“张乖崖浴为猿。”张咏洗澡的时候现原形,是一只猿。这故实说他原来是子变的。此说背后也含有世人对他不乏机智这一特点的调侃。

治蜀时,兵火之余,人情不安,各种“反侧”不断。宋师有不少人投降了“大蜀国”,投敌是死,造反也是死,难保没有人动这脑筋。这是特别容易出现“阴谋拥戴”的多事之秋。

有一天阅兵,军队刚刚出城,张咏从军队东北方向骑马走过。军人们忽然冲着他高喊“万岁”。张咏毫不犹豫,当即跳下马来,也冲着东北方向,三呼“万岁”。完事后,上马,揽辔继续缓缓而行。众人也不敢喧哗。这事就过去了。如果他问:“你们喊谁‘万岁’呢?”这事就大了。如果他逮捕带头喊“万岁”的,后面会有很多事说不清。任何一种处理方法都不如他这种“假痴不癫”,这一招几乎就是《三十六计》中“浑水摸”“金蝉脱壳”“李代桃僵”“隔岸观火”“暗度陈仓”“釜底抽薪”“反客为主”“偷梁换柱”“无中生有”“声东击西”,最后“瞒天过海”的天才杂糅。

大宋名相寇准跟张咏是一生的朋友,寇准也曾遭遇过类似经历,他处理得就远不如张咏漂亮。说寇准跟一个朝官张逊有矛盾。有一次寇准与宰辅温仲舒一块在街上骑马走路,路上遇到一狂人,迎着马儿高呼“万岁”。寇准没有反应。不久张逊就指使一个叫王宾的朝官参了寇准一本,无非是说有人喊他“万岁”,定是寇准唆使,乃是有叛逆之心之类。寇准感到这个事太大,赶紧引温仲舒来做证,意思是说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事,事发偶然等等。解释得要多笨有多笨。说来说去,张逊也参与进来,与寇准在堂上有了口角,互相指斥短处,形同街头吵架,全没有了那种持重得体的尊严。太宗大怒,将二人同时贬黜。

不仅寇准处理不当,事情过去多少年后,张咏的孙婿赵济,说给名相韩琦听时,韩琦也感叹:“当是时某亦不敢措置!”就是我韩琦赶上那个时候那个事,也不敢这么处理!韩琦乃是仁宗时有担当、断大事,最负盛名的“社稷臣”,连他也自认这事难于措置。

张咏治蜀,从大处着眼。何为大?在张咏那里,是“文治”。这就再一次与帝国力图恢复道义天下的努力不谋而合。

从太祖时代开始,大宋就有四大主题,也是四大难题:契丹问题、藩镇问题,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民生问题、道义问题。太祖太宗瞩目于此,致力于此。张咏知道自从汉代文翁开始,治蜀就开始兴办教育。于是,他也在此下了功夫。他看到蜀人虽然愿意读书、向学,但不乐于科举、出仕。他认为这事需要一种激励机制,于是考察下来,发现几个为乡里称赏的读书人,就勉励他们参加科举考试,后来这几个人都登科,做了地方官。蜀民从此知道自我努力。这就为帝国输送文职人才,源源不断地提供了为圣贤理念所熏陶的读书种子。

这是继文翁之后,又一次为蜀地文明展开做出的官方推演。

秦李冰、汉文翁、蜀孔明、宋张咏,都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巴蜀文化英雄”。

李顺死生之谜

李顺守成都,城破,很有可能没有死,跑出城去了。

《宋史》《续资治通鉴》都记录说:淳化五年五月,西川行营破贼十万众,斩首三万级,收复成都,获贼李顺。……丙子,将李顺同党八人,在凤翔处死。

但这么大的一场民变,擒获其党酋,押送到凤翔,而不押送到京师正法,这个可能吗?城破之际,确实抓获李顺了吗?如果没有抓获李顺,他是如何逃脱的?谁在广州抓获了他?李顺的最终结局是什么?

宋人王明清《挥麈后录》、沈存中《梦溪笔谈》、陆游《老学庵笔记》,以及传为明人杨慎所著《全蜀艺文志》等记载李顺逃脱事,很详细。综合诸书,可以约略复原几个细节。

第一个细节:时人怀疑李顺未死。

平定李顺之变后,当月,就有一个官员名叫张舜卿,他奏事说:“臣闻顺已遁去,诸将所获非也。”臣听说李顺已经逃跑,诸将所谓抓获并正法的那个人不是李顺。太宗闻言道:“平贼才数日,汝何从知之?徒欲害人功尔!”平定蜀贼这才几天啊,你是从哪里知道的?你只不过想害人立功罢了!

太宗不信,或故意不信这个传闻。他甚至想当场将造谣惑众的张舜卿推出去斩了,但是看在他父亲曾经做过节度使,有功于宋的分儿上,没有动真格的。

这事证明,李顺是否被抓获被正法,时人是有议论的。

第二个细节:李顺可能“失踪”。

“失踪”,可以有多种猜测,其中之一是:死于乱兵。那个曾经被太宗让人扇了几千个耳光子的刘锡,在平蜀战争中,以工部侍郎身份做西川随军转运使。他应该是亲临成都的官员。事后,他曾经写过一篇《至道圣德颂》,歌颂太宗和太宗时代。内中说到宋师平蜀,有言:“李顺力屈势穷,藏于群寇,乱兵所害,横尸莫知,既免载于槛车,亦幸逃于袅首。”说李顺战斗到最后,支撑不住,藏在变民中,被乱兵所害,到处都是尸体已经无法辨认谁是李顺。这样,他既免予被抓获后囚车押送,也避免了最后被砍头的结局。

如果这个记录是可能的,那么被王继恩在凤翔正法的那八个人里,就不应该有李顺。

第三个细节:李顺乔装僧人出城。

说李顺在城破之前,忽然召集城中数千僧人施舍斋饭,说是祈福。而后又剃度童子数千人为僧,都在府中削发,穿僧衣。午后让这些僧人从东西两个城门全部走出。李顺也不知哪里去了,很有可能也剃了头发逃遁。

第四个细节:抓获者,不是李顺。

说王师入城后,听说李顺是一大胡子,就抓了一个大胡子,状貌很像,于是被杀,但很可能不是李顺。张舜卿所奏事,有根据。

第五个细节:真李顺在南方被抓。

说真宗天禧年间,一说景祐年间,在岭南或广州被抓。这时人们才意识到,当初张舜卿所奏事,是真的,不是造谣。于是有人主张典明正身,在闹市正法,名臣吕夷简认为不可,就在狱中杀死。

当时抓获李顺真身的是原漳泉节度使陈洪进的儿子陈琏。陈琏时任广州巡检使。据说那时李顺已经七十余岁,推验明白,此人就是李顺。又用槛车送到京师,覆按明白,确是李顺。但朝廷认为平蜀将士功赏已经颁行,这时如果说过去正法的是假李顺,会有很多人不自在。于是就直接秘密斩杀李顺,再赏陈琏。

据说陈琏家有《李顺案款》文件,叙说本末很详细。

按《李顺案款》说法:李顺本来是蜀江王小波之妻弟,当王小波反于蜀中时,不能有效统御徒众,于是众人推举李顺为主。李顺召集乡里富人大姓人家,命令他们申报财产,然后根据家中人口,留下足用之外,一切都调发给大军和贫民。起事后,又能录用才能,存恤良善,号令严明,有秋毫无犯的军纪。当时川中大饥,十天之间,归附李顺的贫民有数万人。所到州县,都开门迎纳。传檄所到之处,没有一个完整的城垒,全被攻破。到他失败时,人们常常怀念他,所以李顺得以顺利逃走。直到三十多年后,才被俘就刑。

民变领袖,往往有“不死”的传闻。

黄巢,这位唐末民变领袖,据说直到后梁后唐时,还有人在洛阳看到过他。还有人说黄巢留下一首传颂甚广的诗:“三十年前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问,独倚危栏看落晖。”天津桥,乃是洛阳著名的一座桥梁。

五代时,有一“巨寇”明马儿,后周时不知所去。汴梁有封禅寺,陈桥兵变时,赵匡胤的母亲杜太后曾在此处藏身,得到一个主僧的照顾。说太祖践祚后,对这个主僧给予优厚待遇。主僧八十多岁时,临终对弟子们说:“吾即泽州明马儿也。”

明末李自成,也有脱身为僧的传说。

这类故实,或真或假,但就人间的黑色智慧而言,我宁肯相信它们都是真实的。大盗之狡黠,容或有常人不及处。

无论这些大盗在起事后,有多少劣迹——根据对人性的考察,他们是一定会有劣迹的,但他们最重要的功绩在于:用一种暴烈手段,向执政者的欺凌与不公说不。传统圣贤有言:“抚我则后,虐我则仇”,安抚我们,就是我们的领袖;虐待我们,就是我们的寇仇。这是天地不易之理。

当着两川“博买务”在“榷茶”时剥夺了茶农生存的权利,茶农们是有理由要一个说法的。

宋太宗下《罪己诏》

淳化五年,公元994年,“李顺之变”后,大宋王朝给出了两个说法。

第一个说法,宋太宗下《罪己诏》。

意味深长的是,这个《罪己诏》颁发在张咏知益州之前。

《罪己诏》由翰林学士钱若水起草,太宗看后,亲自改动,内容多为引咎自责,语气深切。很多材料保留了这份《罪己诏》。文字大略为:

朕委任非当,烛理不明,致彼亲民之官,不以惠和为政,筦榷之吏,惟用刻削为功,挠我蒸民,起为狂寇。念兹失德,是务责躬。改而更张,永鉴前弊,而今而后,庶或警予!

朕任命巴蜀的地方官不合格,是因为自己看人不明,结果导致本来应该是“亲民”的官吏,反而不能行惠政、施和气;而那些税务官员们,只知道刻薄侵削百姓,以此作为政绩,结果是损害了百姓利益,让庶民成为叛逆。想想这种“失德”,原因都在朕一个人身上。我要改过,重新做起,并永远记着这个沉痛的前车之鉴!而今而后,希望能以此自我警戒!

文中最大的亮色有两个:一个说巴蜀民变,原因是地方官的作恶;而地方官的作恶,是由于我赵炅用人不明;另一个说我赵炅“失德”,但我会改,并以此为深刻教训。

这类《罪己诏》,是帝国秩序与圣贤教诲的双重产物。它对认识大宋政治秩序以及帝国治理的文明运作,不失为一个经典案例。无论帝国还是酋长国,共和国还是民主国,都会犯错误,但犯错误肯认罪、认错,这个罪错就可以得到天道人心的原谅;如果不能认罪认错,那就恒定的是一种罪恶或错误。圣贤有言:“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又言:“知耻近乎勇。”又言:“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张咏记住了太宗的《罪己诏》,在治蜀时,成就卓著。

也可以把这份《罪己诏》看作是王小波、李顺用自己的方式,逼迫大宋帝国做出的“说法”。

改良“榷茶”制度

第二个说法,大宋帝国开始改良“榷茶”制度。

当时,名臣陈恕负责三司工作,这是帝国最重要的经济管理部门。国家盐铁税收,主要由三司负责。这个工作也有内在的紧张,合理又合情,个中自有平衡之道,做好这个平衡,就是称职,否则就是不称职。陈恕称职。太宗曾表彰他,亲自在殿中柱子上题写“真盐铁陈恕”五个大字。

两川因“榷茶”而有民变之后,陈恕开始着手处理茶法。

他不是坐在“计省”也即三司办公室闭门设计,而是采用了非常现代的做法,搞“听证会”。他召来茶商数十人,让他们各自陈说茶法的利弊所在,一条条说,他一条条记。然后商讨一个合理的“茶法”。根据茶商的意见,整理为“上中下三等办法”。他详细推演了“三等”的规则,最后,他对三司僚属说:

“吾观下等固灭裂无取,上等取利太深,此可行于商贾,不可行于朝廷。惟中等公私皆济,吾裁损之,可以经久。”

我看这上中下三等办法,“下等”实在无利可言,朝廷一旦实行,等于瞎忙;“上等”办法则取利太多,这样的赚钱,商人可以干,但朝廷不能干;只有“中等”之法,可以做到公私兼顾,我再做一做裁损,让它更趋于合理,这样也许可以长久推行。

于是,开始推行新的茶法,史称“货财流通”。

新的茶法对于巴蜀茶民当是一个利好消息。但也可以把“新茶法”看作是王小波、李顺用暴烈的方法逼迫大宋帝国做出的“自我更化”也即“改良”。

大宋的优秀在于:认错;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