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风雨——伪学逆党之禁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08-13 属于: 宋元文明


1. 贬赵激起的风波

赵汝愚罢相在朝野激起强烈的反响,人们都把他视为能再造庆历、元祐盛世的一面旗帜,于是,谏诤、抗议的奏疏纷至沓来。拥赵反韩呼声之强烈,声势之浩大,为韩侂胄始料所未及,他决定给反对者以打击,好在台谏早已驱遣如意,内批犹如探囊取物。

汝愚罢相的第三天,权兵部侍郎章颖在经筵上请召还汝愚,左正言李沐首劾他阿谀结党,罢官与祠。几天后,工部侍郎、知临安府徐谊上疏论救汝愚。侂胄知道他是汝愚的心腹智囊,怀疑彭龟年弹劾自己即出于他俩的指使,早衔恨在心,让监察御史刘德秀、胡纮将他论罢。国子祭酒李祥也上章力辩:“当初国命千钧一发,汝愚不避灭族殒身之祸,奉皇太后之命决策立陛下,使天下复安。今使社稷之臣怫郁而罢,何以示天下后世?”国子博士杨简随即上书支持上司:“汝愚之忠,陛下所知。作为祭酒属官,如见利忘义,畏祸忘义,我耻于这样行事。”两人随即被李沐劾免。

太府寺丞吕祖俭对人说:“汝愚不可能没有过错,但没到言官所说的地步。”他上奏说:“最近右相罢免,宣和弊政将重现于今日,没有人不深怀忧虑的。陛下疑防外朝,则腹心之谋、耳目之用,不能不有所倚仗。但倘使让其气焰增长,而威福集于私门,则观望趋附者渐多,而为公尽忠者渐寡。我深恐陛下不能尽闻真理实事,将有谁来效力宗庙社稷呢?”侂胄恚怒道:“吕寺丞竟然干预我的好事!”

见李祥、杨简被劾,四月二日,祖俭毅然上封事说:

陛下初政清明,然未曾逾时,朱熹,老儒也,有所论列,则亟使之去;彭龟年,旧学也,有所论列,亦亟许之去;如李祥老成笃实,今又终于斥逐。臣恐自是而后,天下或有当言之事,必多相视以为戒。钳口结舌之风一成而未易反,岂是国家之利耶?

他接着提醒宁宗,御笔已为近幸利用:

若乃御笔之降,庙堂不敢重违,台谏不敢深论,给舍不敢固执,盖以事体多关贵幸,深虑左右乘间,过有激发而重得罪也。从昔而来,凡劝导人主事从中出者,夫岂意在尊君?盖欲假人主之声行之于外,使莫敢争执而可以渐窃威权,所当深加省察。

最后,他直斥权臣,警告皇帝

辐凑,其门如市,恃权怙宠,摇撼外廷,声炎所及,类莫敢言,政权将归于幸门,而不在公室。凡所荐达,皆其所私,凡所倾陷,皆其所恶。岂但侧目惮畏,莫敢指言,而阿比顺从,内外表里之患必将形见。

上书以后,祖俭便打点行装,准备流贬。有旨说:“吕祖俭朋比罔上,送韶州安置。”中书舍人邓驲缴奏,认为不应以罪黜逐。很快御笔就颁给邓驲:“吕祖俭志在无君,其罪当诛,姑从窜斥,以示宽容,自应书行。”这天经筵上,楼钥进讲吕公著奏议,便说:“像公著这样的社稷之臣,应该宽宥他十代的子孙。前几天因言得罪的吕祖俭,就是他的后代,现在流放岭外。万一死了,圣朝就有杀言者之名。”宁宗懵懂问道:“祖俭所言何事?”原来,不仅贬窜祖俭,他全然不知,连封事都没送到他手里。但令人不解的是,宁宗尽管现在知道了这事,却既不纠正对祖俭的处理,又不追究侂胄的责任,除去庸弱无知,很难有其他理由为他开脱了。

侂胄看透了皇帝的弱点,有恃无恐道:“谁再论救祖俭,就处以新州之贬!”许多人不敢再吭声了。有人对侂胄说:“自赵丞相罢去,天下已切齿。现又投祖俭到蛮瘴之乡,如不幸贬死,众怒更深,何不稍徙内地?”侂胄这才略有回心,他不想做得太绝。祖俭早已从容上路,行至半路,接到改送吉州(今江西吉安)安置的诏命,次年又量移高安(今属江西)。祖俭曾向其兄吕祖谦问学,笃守的信条是“因世变有所摧折,失其素履,固不足言;因世变而意气有所加者,亦私心也”。他在谪地总是草鞋徒步,随时做着流放岭南的准备。次年,这位“触群小而蹈祸机”的无畏志士在贬所去世,党禁的阴霾正密布政坛的上空。

尽管侂胄发出恫吓,有人噤若寒蝉,但防民之口胜于防川,反映公道人心的呼声仍没有被遏止住。就在祖俭上书被贬以后的第三天,太学生杨宏中对同学说:“师长们能辩大臣之冤,学生们却不能留师长之去,于义安吗?”他拟议叩阍上书,太学生周端朝、张道、林仲麟、蒋傅、徐范等六人自愿加入。蒋傅久在太学,忠鲠有声,起草了一篇正气凛然的上书,七人连袂署名。当夜传来消息:侂胄获知此事,扬言将严惩上书者。已签名的一位福州学生惧怕了,请求抹去自己的姓名。有朋友劝徐范也不要卷入,徐范慨然回答:“既已具名,还有什么可改变的!”

次日,杨宏中等六人毅然伏阙上书道:

自古国家祸乱,唯小人中伤君子。党锢敝汉,朋党乱唐,大率由此。元祐以来,邪正交攻,卒成靖康之变,臣子所不忍言,陛下所不忍闻。谏官李沐论前相赵汝愚将不利于陛下,以此加诬,中外义愤,而言者以为父老欢呼。蒙蔽天听,一至于此!李沐内结权幸,阴有指授,其气焰已足以薰灼朝路,撼摇国势。陛下若不亟悟,渐成孤立,后悔莫及。

去岁变在朝夕,假非汝愚出死力,定大议,纵有一百个李沐也不能渡过危机。当国家多难,汝愚位枢府,主兵柄,指挥操纵,何所不可?不以此时为利,今上下安定,反而独怀异志?章颖、李祥、杨简相继抗论,同日报罢,六馆之士为之愤惋涕泣。殆恐君子小人消长之机,于此一判!

愿陛下鉴汉唐之祸,惩靖康之变,念汝愚忠勤,烛李沐回邪,窜李沐以谢天下,召祥、简以收士心。臣等纵使身膏鼎镬,也在所不辞!

上书递进后,如泥入海。他们便将副本散发给各侍从、台谏,侂胄大怒,准备将他们窜逐岭南。不久,朝廷下诏,以“妄乱上书,扇摇国事”将杨宏中等六人各送500里外编管。中书舍人邓驲缴还诏旨,上书援救:“国家自建太学以来,累朝对上书言事的学生天覆海涵,从不加罪。最重不过押归本贯或他州听读而已。陛下处分过严,人情震骇。”宁宗不听,侂胄党羽钱象祖新知临安府,连夜逮捕了这些太学生,分别派人强行押送贬所。宁宗这次知道杨宏中等上言何事的,但对太学生仗义执言仍做出了是非颠倒的处理。新任右相余端礼在御榻前叩拜数十次,恳请宽待学生,皇帝终算动了恻隐之心,改送六人至太平州(今安徽当涂)编管。邓驲因相继论救吕祖俭和太学生,不久即被罢免。

杨宏中、蒋傅、徐范等六人上书迅速广为流传,他们的浩然正气与无畏勇气赢得了世人的钦敬,称为“庆元六君子”。宋代自靖康以来,每逢国有大事,太学生都不惧安危,伏阙上书,发出公论,伸张正义。世人把“庆元六君子”上书视为公道人心的又一次呐喊。

在贬黜六君子当天,侂胄将李沐迁为右谏议大夫,刘德秀为右正言,作为对他们搏击有功的褒奖。至此,同情赵汝愚的知名之士都相继罢黜,但其他士大夫官员与太学生都愤愤不平,仍不乏上疏议论者,这让韩侂胄大为头疼。如不采取高压措施,吕祖俭、六君子式的激烈抗议,有可能前赴后继,此伏彼起,说不定哪天局势就会翻盘。侍御史杨太法与右正言刘德秀献策,让朝廷颁诏训饬在朝官吏,对不从诏者处以重典。

这时制诏官与封驳官都是韩党天下了。直学士院傅伯寿奉命草拟了这道诏书:

风俗者,治忽之枢机;士大夫者,风俗之权舆。今也不然,怀背公死党之恩,蔑尊君亲上之义,谀佞侧媚以奉权强,诡僻险傲以钓声誉,倡说横议,贪利逞私,使毁誉是非,混然淆乱。自今至于后日,其有不吉不迪,习非怙终,邦有常刑,朕不敢贷!

这道诏书以背公结党为罪名,以尊君亲上为皮,钳制舆论,已有党争扩大化的意向。

韩党感到,赵汝愚的门下与朱熹的弟子颇多知名之士,都是于己不利的反对势力,逐个打击费时费力,总得编派个能一网打尽的笼盖性罪名,就想到了“伪学”。伪学这一名目不是一次性形成的,在孝宗朝道学之争时已有指斥道学为伪学。六月上旬,刘德秀上疏,旧事重提,借祖宗的亡灵来压当今的皇上:“邪正之辨,无过于真伪而已。过去,孝宗皇帝垂意恢复,首务核实,凡虚伪之徒,言行相违的,没有不深知其奸的。愿陛下效法孝宗,考核真伪,以辨邪正。”宁宗将奏章转发群臣。奏章将孝宗以来思想学术上所谓“真伪”之争和庆元党争中所谓“邪正”之分拉扯搅和在一起,为韩侂胄排击异己提供了左右逢源的借口。

韩党无异于教唆那些见利忘义而清议不齿的官场小人,可以把反对者都指为“道学”,甚至暗中给出开好的名单,以便他们依次诬陷斥逐。刘德秀首先锋芒小试,一气弹去国子博士孙元卿、太学博士袁燮、国子正陈武,国子司业汪逵入札辩救,连他一并劾罢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自下发刘德秀奏章后,中书重新设立了废弃已久的台谏言事簿,驱使言路鹰犬为他死力搏击,而以言事簿记录数作为论功行赏的根据。韩侂胄本是粗人,志在招权纳贿,虽欲尽逐政敌,却不能巧立罪名,而刘德秀在为虎作伥上总走在前面的。

何澹这时已当上了御史中丞。这个绍熙初政中就见风使舵、推波作浪的老手,在继母死后要求起复不服丧,唯恐一旦守制三年,眼巴巴近在咫尺的执政之位就不归他有了。但太学生一通移书,冷嘲热讽说:“你先主太学,继长谏垣,这可事关三纲五常啊!”他这才不得不悻悻去位。终丧以后,赵汝愚执政,只让他起知明州,他怨望地向韩侂胄摇尾乞怜,终于召为台长。他却急着圆执政梦,见刘德秀着了先鞭,紧跟着上疏请禁道学:“专门之学,流而为伪,空虚短拙,文诈沽名,愿风厉学者,专师孔孟,不必自相标榜。”次日,宁宗命将其疏张榜朝堂。

吏部郎官糜师旦再次奏请考核真伪,将一个多月前刘德秀的建议具体付诸一个甄别运动,他获迁左司员外郎。何澹不甘落后,随即上疏:“在朝之臣,大臣熟知其邪正之迹,但不敢指明,恐招报复之祸。望明诏大臣去其所当去者。”也就是在甄别基础上,对朝臣来一次大清洗。这次清洗几乎网尽了赵汝愚、朱熹门下的知名之士。

刘德秀、何澹一伙出于一己的利害恩怨,迎合了侂胄的需要,激成了伪学之禁。他们不仅把自己心中,还把与他们沆瀣一气的士林败类中最卑鄙肮脏的报复欲、名利心都鼓荡了起来,酿成了宋代党争史与思想史上最黑暗酷烈的一幕。在这一过程中,昏愦的宋宁宗完全受制于来势汹汹的朝堂舆论,认可了伪学之禁。嘉定十一年(1218),在一次经筵上,侍读袁燮与他重新讨论这桩党禁时道:“逆党之说,既不足取信,又撰一名谓之伪学。”他不无感慨道:“这说道学。若不立此名,则无法排陷君子。”宁宗原是雅好道学的,但从他放任伪学之禁看,他对道学缺乏全面正确的认识。

自汝愚罢相,公论为之不平,上自朝堂之臣,下至布衣之士,交疏论辩不绝,韩侂胄以贬窜钳天下之口,也未奏效。监右藏西库赵汝谠也是宗室,上疏乞留汝愚,请斩侂胄。侂胄命言路党羽以“惑乱天听”将其废逐。但侂胄认定,如不重贬汝愚,抗议便不会止歇。于是,作为对何澹上疏的响应,汝愚随即免去了观文殿大学士,罢宫观,但迫害仍在升级。韩党把汝愚的存在视为现实的威胁。有党羽进言:食肉者必弃其骨,若留着必招集蝇蚋,何不连其骨都远远屏弃之,庶几绝蝇蚋之望。

不久,监察御史胡纮上奏说:“赵汝愚唱引伪徒,谋为不轨,乘授鼎,假梦为符。他对人称:朝士中有人推其裔出楚王元佐,乃正统所在;还准备与徐谊挟持太上皇帝赴越,称绍熙皇帝。”谣言越编越离奇。但宁宗对正统所在说和绍熙皇帝说不能不有所疑虑。元佐是太宗嫡长子,因精神发狂,皇位为三弟真宗继承,其后皇位虽一直在太宗系内传承,与元佐后裔却始终无缘。孝宗以太祖幼子德芳六世孙入承皇统,宁宗作为孝宗之孙,对汝愚自称正统所在的谣言,不能不有所顾忌。至于光、宁虽是亲父子,但宁宗即位之时已有“恐负不孝之名”的心理,对汝愚欲使父亲复辟为绍熙皇帝之说,也不会没有微妙的猜疑之心。

于是,汝愚被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永州安置。贬窜之命固然是侂胄的旨意,但也显然得到了皇帝的首肯。与此同时,徐谊贬为团练副使,南安军安置,宁宗对“绍熙皇帝”的传闻是信以为真的,故而视徐谊为汝愚“谋为不轨”的同党。贬窜汝愚的制词是韩党汪义端起草的,一开笔就用了汉诛刘屈氂、唐杀李林甫的典故,隐含杀机,继而列举罪名:“谋动干戈而未已,人孰无疑;妄谈符谶之不经,意将安在?”谋动干戈,即指绍熙内禅时汝愚命殿帅郭杲调兵护卫南、北大内;妄谈符谶,说的还是那个“受鼎负龙”之梦。一经渲染,汝愚竟动用军队,制造天命,一一坐实在“谋为不轨”的罪名上。

胡纮还建议把贬窜汝愚事奏告太上皇,父子或会因此尽释前憾,亲情如初。宁宗表示同意,他知道父亲并非心甘情愿地把皇位禅让给他,也希望有机会向父亲表白,让赵汝愚担戴起自己的负罪感。不久,药局赵师召出于献媚侂胄而上书皇帝,请斩汝愚以谢天下。宁宗没理睬,自己的皇位毕竟有赖于汝愚的定策之功。

岁末,汝愚对长子崇宪等说:“侂胄之意,必欲杀我。我死,你们还有可能免祸。”他从容踏上了前往贬所永州(今湖南零陵)的路途。路上,他有点病渴,医生以为热症,投以寒剂。舟过潇湘,风雪漫天,他伫立船头,望着茫茫雪景,杳杳远山,思绪如潮。他因此外感风寒,寒气表里交侵,便不能吃东西了。庆元二年年初,行至衡州(今湖南衡阳),已病得不轻,州守钱鍪禀承侂胄旨意,对他百般窘辱。正月二十日,汝愚服药后暴死,一说他的药里放入了冰脑,中毒身亡。

讣闻传到临安,人们不顾高压淫威,多自作挽章,私相吊哭,甚至大书挽文张贴在都城建筑物上。皇帝动了恻隐之心,下诏:“与复原官,许其归葬。”中书舍人吴宗旦在缴驳中却主张:“欲乞且令归葬,以伸陛下待遇之私;更不牵复原官,以慰天下议论之公。”宁宗只能表示同意。

归葬的灵车从衡阳向汝愚的故里饶州余干(今江西余干西北)进发,所经之地,父老们都在道旁焚香泣拜。萍乡全城百姓用竹枝把纸钱挑挂在门前,灵柩行经时便焚化纸钱,整个萍乡县城烟焰蔽空。甚至远在四川福建的深山穷谷,寡妇稚子们听到讣告也“莫不愤叹,以至流涕”。在这场政争中,公道人心的天平明显倾向汝愚一方。即便在任何政治高压下,民心的向背总是评判是非的标准。汝愚执政才两年,入相仅六月,能够奋不顾身,临危受命,使南宋渡过了一次君权嬗递的政治危机;他志在改革弊政,网罗德才兼备之士,辅助新君之政,令天下都怀翕然望治之心。他虽未成就庆历、元祐式的经世事业,但朝野人心还能辨别出他与侂胄在从政为人上的根本差异,转而寄希望于他。尤其经历了韩侂胄专政的倒行逆施后,都以为倘若汝愚不死,“事固未可知”。

汝愚暴死,引起正直人士的普遍愤慨。大内宫墙城门下,几乎每天有悼念汝愚的文张贴出来。韩党打算镇压,又不知作者为谁。实际上,这些匿名诗文大多出自太学生之手。一天,太学生敖陶孙等聚饮三元楼,酒意酣张后,陶孙挥毫在酒楼的屏风上题诗道:

左手旋乾右转坤,如何群小咨流言?

狼胡无地居姬旦,腹终天吊屈原

一死固知公所欠,孤忠幸有史长存。

九原若见韩忠献,休说渠家末代孙!

诗把汝愚比作辅佐成王的周公,被楚怀王贬逐的屈原,结末两句痛斥侂胄将无颜面去见祖先韩琦。酒过数巡,陶孙发现题诗屏风不见了,知道已为韩党侦知,便换上酒保送来的衣服,乔装下楼,正与捕者交臂而过。他亡命福建,这首悼诗却以不同的抄本流传开了。不仅临安,不少地方都为汝愚冤死而赋诗摹印,匿名揭帖于市肆。

2. 尽黜“伪学”,尽逐“逆党”

庆元二年正月上旬,宰执班子有一次大调整。右相余端礼迁为左相,参知政事郑侨改知枢密院事;京镗则由知枢密院事进拜右相,谢深甫自签书枢密院事升任参知政事。现在,汝愚已死,侂胄大权在握,党徒们更有恃无恐了,他们对政敌的排击比侂胄还要卖力起。好在道学已成为随心所欲地打人的大棒,这是专制政治下思想罪的妙用。

正月下旬,右谏议大夫刘德秀再劾故相留正四大罪,第一条就是招引伪学以危社稷。他明知留正与道学中人既无思想渊源,又少人际关系,纯粹是借伪学之名,报私人之怨。当年他以州守入朝,不为时相留正所知,托著作佐郎范仲黼说项。留正认为,这人如留在朝班,朝廷决无安静之理,只除他大理寺主簿。如今,刘德秀探知侂胄对留正昔日在都堂当众羞辱他仍耿耿于怀,便也想借伪学之禁,报复这只死老虎。他还抱怨仲黼当初没有力荐自己,便把仲黼也劾了进去,说是“附和伪学”。留正以观文殿大学士罢相奉祠不久,就因言者劾其擅自出朝,撸去书殿荣衔。宁宗知道留正力请建储始末后,恢复他观文殿大学士的职名。侂胄却对留正积怨未消,便借刘德秀之劾,让宁宗给留正下诏,剥夺了他的职名,取消了他的奉祠。

这时,韩党有人再出新招:“名道学则何罪?当名曰伪学。”那些猥薄干进之徒都说“伪学”罪名最便罗织,便攘袂奋臂,力攻伪学,开了学术之禁的方便之门。刘德秀的奏疏定道学为伪学,用心十分险恶:使思想罪向政治罪靠近了一步,以便深文周纳,致人死地;又使整肃面从官场扩大到学界,钳制住代表民心舆论的学生们的嘴和笔。政敌毕竟为数有限,学生却是为数众多,颇成气候,都城有太学生,地方有州县学生。自靖康学潮后,作为士大夫的后补梯队,学生议论朝政、关心国事的自觉性日渐高涨。庆元党争中学生旗帜鲜明地站在韩侂胄的对面,都城与州县的学生倘若互通声气,汇成洪流,局面将不堪设想。

二月初,省试在即,吏部尚书叶翥、吏部侍郎倪思知贡举,右谏议大夫刘德秀同知贡举,三人联名上奏说:“伪学之魁窃人主之柄,鼓动天下,故而文风未能大变。请将《语录》之类,一并废毁。”省试策问照例应以皇帝名义出题,但宁宗在丧期中,便给叶翥等考官下了御笔,希望他们“毋使浮夸轻躁者冒吾名器”。御笔虽没说“伪学之士”,但显然已被叶翥奏议中“伪学”之说所蛊惑,所谓浮夸轻躁者总令人感到与“伪学”有关。这年取士的试卷只要稍涉义理就遭黜落,连《论语》《孟子》《中庸》《大学》都成为不能引用的禁书。而叶翥所发的第一道策问则是“问安刘者乃重厚少文之人”,以西汉周勃平诸吕叛变、拥立文帝的典故来阿谀韩侂胄,应试士子都愕然不知所对。

党禁狂澜既已掀起,便容不得在朝之士有任何反对甚至摇摆的表现。这年四月,宰执班子又有一次调整,余端礼称病罢相。他继汝愚登相位,后来史家以为他是韩党。其实,端礼在道学朋党之争中从未推波助澜过,但生性软懦退缩,虽颇知拥护善类,但受侂胄掣肘,总难如愿,对汝愚被逐,只能长吁短叹。端礼既罢,只剩下京镗独居右相,何澹改任参知政事,侂胄意旨的贯彻更畅通无阻了。叶翥不久前约倪思共论伪学,倪思在党禁上首两端,这次没有附和他,便罢去吏部侍郎,出知州郡,叶翥则有执政之酬,迁为签书枢密院。

六月中旬,度支郎中、淮西总领张釜上疏说:“天下都已洗心革面,不敢再蹈昔日之习。愿明诏在位之臣,上下一心,坚守勿变,不使伪学伪言乘隙破坏既定局面。”他希望宁宗在伪学之禁上决不动摇,大得侂胄欢心,即迁为尚左郎中。中书舍人汪义端把汝愚比为李林甫,对宁宗说:“伪学之党都是知名之士,应该斩草除根。”

不久,叶适门人王大受见到吴琚,谈起伪学之禁株连良善,人心惶惶,唯恐不保,建议他劝说太皇太后出面干预,让外朝不要再纠缠旧事。吴氏从吴琚处辗转听到汪义端“斩草除根”的上言,她虽一向谨慎,不愿留下干乱外政之名,这次也向皇帝转达了自己大不以为然的态度。

宁宗向无主见,对太皇太后却十分尊敬,随即下诏说:“今后给舍、台谏论奏,不必更及旧事,务在平正,以副朕救偏建正之意。”韩党见到诏书大为恼怒,左谏议大夫刘德秀纠集了监察御史张伯垓、姚愈等上疏力争:

今后,旧奸宿恶如不思悔改,我们不说,则贻误陛下的进用;说了,则违碍今日的御札。若等他们败坏国事,而后进言,则噬脐莫及。三种情况,无一可取。望陛下将臣等奏章布告天下,使中外旧奸知道朝廷纪纲尚在,不敢放肆。

韩党认识到这道诏书的严重性,故而殊死抗辩。宁宗被迫让步,御笔将前一诏书中“不必更及旧事”改为“不必专及旧事”,以君主之尊收回前诏之命,在宋代是几无前例的。

韩党惟恐皇帝再犹豫不决地变过去,攻讦排击更变本加厉了。殿中侍御史黄黼针对宁宗的御笔上奏说:“治道在于黜其首恶而任其贤才,使有才者不失其职,不才者无所憾恨。仁宗曾说:朕不欲留人过失在心。这才是为政之道。”对刘德秀等巧言强辩表明了不同意见。侂胄容不得言路上有不和谐音,即改任他官,不久罢去,让姚愈替代了他的言职。

侂胄也渐怀疑吴琚在暗助道学,对兄弟仰胄说:“二哥只管引许多秀才上门。”他与吴琚是中表兄弟,故称之为二哥。在一次赏花会上,侂胄半真半假地对吴琚说:“二哥肯为侂胄入蜀作万里之行否?”吴琚答道:“再远万里,我也不辞。”侂胄笑道:“慈福太后岂容二哥远去,刚才开个玩笑罢了。”但吴琚还是被排挤出朝,差典了外郡。

七月中旬,太常少卿胡纮上疏说:

近年伪学猖獗,赖二三大臣、台谏出死力而排击,元恶殒命,群邪屏迹。自御笔有救偏建中之说,有人误解圣意,急于奉承,倡为调停,取前日伪学奸党,次第起用,冀幸他日不相报复。徽宗建中靖国之事,可以为戒。

接着他引汉唐故事,汉霍光废昌邑王一日诛其群臣百余人,唐五王不杀武三思终死其手,最后主张:“今纵使不能尽用古法,也应令他们退伏田里,自省过咎。”这一建议旨在从官吏任命上杜绝政敌东山再起,大获侂胄青睐。上疏仅两天,胡纮即迁中书舍人。宁宗已完全被韩党的舆论攻势所左右,下诏说:凡伪学之党,曾被台谏论列的,宰执都暂停进拟其官职。

韩党鹰犬们把下一步搏击的目标转向已奉祠家居的朱熹。士林败类一旦自甘鹰犬,其存心之险恶、伎俩之卑鄙有时连主子也自叹弗如。侂胄当初把朱熹逐出朝列,是出于党派既分,政争既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防止皇帝听了朱熹的进言,疏远黜斥自己。把朱熹赶走以后,随之赵汝愚也贬死,侂胄并没有进一步深究朱熹的意思。朱熹的名望太大了,过分之举将冒天下之大不韪。听说朱熹曾以陈谢乳母为譬劝汝愚给自己以节钺,侂胄会心一笑:自己索要的不就是陈谢之礼吗?

在归里后一年间,朱熹连上六疏,请朝廷追夺自己的职名,宁宗一再赐诏褒慰,没有同意。与此同时,韩侂胄也辗转向朱熹打招呼:朝廷不过以此别真伪,望先生体察此意,不要再辞职名。庆元初,侂胄虽未任宰执,但俨然已是幕后宰相,故而无论是宁宗褒慰还是庙堂寄声,都体现出侂胄的意向。朱熹坚辞职名,自有其为人准则在;侂胄虽不快,也未有加罪之意。但侂胄卵翼下的言路党羽们却跃跃欲试,把朱熹视为可邀大功的奇货,不过还是相互观望而不敢发难。门人听说乡闾有趋名逐利者捏造事实讨好韩党,便函告朱熹。朱熹回书道:“死生祸福,久置度外,不烦过虑。”

陈贾是当年攻击朱熹的干将,光宗朝一直出任外官。这年初冬才应召入朝,出任兵部侍郎。他的入朝任职,似是韩侂胄感到朱熹不知趣的反应。韩党随即又除沈继祖为监察御史,急于让他充当弹劾朱熹的马前卒。原监察御史胡纮酝酿劾论朱熹前后将近一年,终于见到侂胄决心再劾朱熹的信号了,可惜自己已迁太常少卿,离开了言路,不能再享受那份搏噬的快感,便把疏稿送给了沈继祖。

沈继祖官卑职微时摭拾过朱熹关于《论语》《孟子》的论说以招摇标榜。伪学之禁起,他上疏追论程颐,迁为监察御史。接过胡纮疏稿,他大喜过望说:“这下可以立致富贵了!”便迫不及待地上疏论劾朱熹:

剽窃张载、程颐之余论,寓以吃菜事魔之妖术,收召四方无行义之徒以益其党伍,潜形匿影,如鬼如魅。士大夫之沽名嗜利觊其为助者,又从而誉之荐之。根株既固,肘腋既成,遂以匹夫窃人主之柄。

接着捕风捉影,深文周纳,列举了朱熹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公不谦六大罪,还编造了“诱引尼姑,以为宠妾”的桃色谣言,来证明朱熹不能修身。最后,他要求学孔子少正卯故事:“陛下居德政之位,操可杀之势,而朱熹有浮于少正卯之罪,难道不能立即诛杀他吗!”宁宗于是下诏:朱熹落职罢祠。

沈继祖在弹章中还株连了布衣学者蔡元定。元定与朱熹的关系在师友之间,世称西山先生,尤袤杨万里联名向朝廷推荐他,他托病坚辞不仕。在孝宗陵地选择上,朱熹、赵汝愚与韩侂胄有过一场争论。侂胄一派所卜陵地,勘查下来土层浅薄,下有水石,朱熹对宁宗说:“不忍以寿皇圣体之重,委之水泉沙砾之中。”言下之意,侂胄一方应对此负责。朱熹卜葬之学是向元定讨教的,侂胄便对元定恨之入骨。沈继祖劾疏中一再诬其为“妖人”“邪说”,并请行文建宁府,追送别州编管。宁宗下诏编管道州(今湖南道县),所受处分远比朱熹为重。在历代政争中,布衣平民蒙祸往往比达官名人更酷烈,迫害者对他们下手是少有顾忌的。

庆元三年初,执行命令下达建宁府(今福建建瓯),州县派人火急逮捕元定。朱熹与百余名弟子在萧寺为他饯别,座中有人感叹泣下,元定神色不变,赋诗道:“执手笑相别,无为女儿悲。”举止沉毅一如平日。他与儿子蔡沈毅然上道,杖屦步行三千余里,双脚流血。到贬所后,远近前来问学的络绎不绝,有人好心劝他谢绝为好,他说:“他们为学问而来,我怎能忍心拒绝?祸患也决不是闭门绝户所能躲避的。”次年,元定死于贬所。

伪学之禁还在扩大和升级。这年春天,大理寺直邵褒然请求明诏大臣:自今权臣之党,伪学之徒不得担任在京差遣。目的在于确保在朝官吏是清一色的韩党天下。宁宗转发了这一奏章。入夏,又有言官说:

三十年来,伪学显行,场屋之权,尽归其党。所谓状元、省元与两优释褐,若非其私徒,就是其亲故。望诏大臣审察其所举而后除授。

此举旨在对内外差遣的除授,进行全面的朋党甄别,甄别面竟然扩大到道学盛行以来的各科进士和太学优等生。

秋冬之际,各路转运司将对属下的州县官进行年度考核,监司、帅守也将向朝廷推荐一批官吏以供选拔。韩党让宁宗下诏:今后监司、帅守荐举改官,一律在奏议前声明所荐非伪学之人,如有违犯,愿正朝典之罪。他们指望这样就把荐举渠道上的“伪学之党”也给杜绝了。两天后,言路上的韩党又上奏说:“以元祐调停之说为鉴,杜绝伪学根源。”建议考核以前,属官递呈转运使的预收家状也必须在结尾填明“委不是伪学”五字。其后不久,官僚荐举与进士结保等文牍都有“如是伪学者,甘伏朝典”之类的套话。

中国历代党争往往并不局限在高层政界的小圈子内。党争中占优势一方总企图既将其拉进思想之争的轨道,又将其拉出高层小圈子,前者为证明自己在道义上的绝对正确,后者旨在让党争双方以外的一般官僚、士大夫乃至平民百姓对党争表明态度,划清路线。于是,高层党争往往带来整个社会的动荡不安。庆元党禁中韩党的所作所为也是如此。他们把这种划线表态的做法推向全国应试的士子,必须声明不是伪学方能应试。这种以政治高压为后盾的言论钳制,士子们多虚应故事,韩党取得的只是虚假的保证,但也足以自慰了。不过,毕竟有抗议声音在。这年官吏考核时,抚州军事推官柴中行移文转运司说:“自幼习《易》,读程氏《易传》,不知是不是伪学。如以为伪,不愿考校。”他以自己的胆气向伪学之禁、对言论钳制开了个玩笑,一时士论传为美谈。

反抗情绪在太学生中最为强烈。宋代太学立有斋生题名碑,凡在太学出身的学生都有题名其上的荣耀。这年秋天,斋生题名碑上何澹的姓名被人剜削了。这显然是太学生干的,原因无非何澹诋诬道学,搏噬正人,在学的太学生耻与其名列同碑。这种匿名的不满举动在政治专制下是代有其人、屡见不鲜的。这可触痛了何澹,他贵为执政,还遭此羞辱,便勃然大怒。临安知府赵师南宋风雨——伪学逆党之禁意欲巴结,却像近年流传京师的匿名揭帖诗文那样,找不到是谁干的,就收买了不逞之徒,故意向太学生寻衅斗殴,以此为借口逮捕了几个学生,威逼他们承认削去题名和揭帖诗文都是太学生所为。被捕的学生坚决否认,被移送大理寺狱,拷掠得体无完肤仍不承认,但最后仍以削去何澹题名远配岭南编管。

对已贬政敌的打击也在加码。时当盛夏,监察御史刘三杰服丧期满,还朝入见,便危言耸听地上疏道:

前日伪党,今又变为逆党。这批人潜形匿影,日夜窥伺,气候稍变,就喜形于色。防备不周,必受其祸,今日之计,只有销解一策。其习伪深而附逆固的,罪不容诛;其他能洗心革面的,则让他们去伪从正,以销今日之忧。

这一上言,把思想政治上的分歧和斗争推上忠逆之类的最高审判台,使政敌难逃诛心和诛身的双重判决,然后再采取所谓区别对待的政策,对政敌分化瓦解。这种手法也是中国专制政体下党争时惯用伎俩。

刘三杰再劾留正共引伪学之罪,作为“销解逆党”的一手。刘三杰迁为右正言,留正则送邵州居住。实际上,无论政敌中的领袖人物赵汝愚、朱熹,还是一般人物如彭龟年、陈傅良、刘光祖等人,他们的进用都与留正没有关系。侂胄一伙一再打击留正,纯粹借“伪学逆党”而一泄私愤。

伪学转为逆党之说一出,那些趋炎附势、见风使舵者以为党禁又将升级。新州教授余嚞上书请斩朱熹,绝伪学,且指蔡元定为伪党。参知政事谢深甫将其上书一掷,对同僚说:“朱元晦、蔡季通不过相互讲明其学罢了,果真有什么罪?余嚞虮虱小臣,居然狂妄如此!”或许是顾忌朱熹盛名,韩党没有对朱熹采取进一步的迫害。

庆元三年岁末,知锦州王沇上疏请置伪学之籍:“凡曾受伪学举荐升迁或自代之人,并令省部籍记姓名,授与闲慢差遣。”吏部侍郎黄由反对说:“人主不可立党以待天下之士,故而不必置籍。”宁宗觉得黄由有理,但把持言路的韩党论劾不止,宁宗全无定见,不再坚持了。

一张伪学逆党的名单很快编定,其后续有增补。计有宰执四人—赵汝愚、留正、王蔺、周必大;待制以上13人,享有盛名的学者朱熹、陈傅良和彭龟年、徐谊、郑湜、楼钥、薛叔似、孙逢吉等名列其中;其他官吏31人,知名的有叶适、刘光祖、吕祖俭、项安世、李祥、杨简、袁燮、吴猎、蔡幼学、周南等;武臣有皇甫斌等三人,太学生即庆元六君子;士人蔡元定、吕祖泰也榜上有名。

这张名单是胡乱拼凑的。列名其中的59人,虽确有不少道学家,但约有三分之一的人根本与道学无关。即以曾任宰执的四人而言,留正与王蔺与道学了无瓜葛,周必大以文章名世,当时也不视为道学家,将这三人与汝愚同列为“伪学逆党”的魁首,纯属胡编乱派。因此,道学家集团(或借韩党之所谓“伪学”)并非这张名单的共同点,而是这些人都曾直接或间接地触怒过侂胄或其党徒。正如朱熹弟子黄幹所说:“本非党者甚多。群小欲挤之,借此以为名耳”,这才是这张“伪学逆党”名单的实质。

3. 党禁在一波三折中延续

编制“伪学逆党”名单,既是庆元党禁的高潮,也是强弩之末的开始。即便在高压专制下,反抗依然以种种形式巧妙地表现出来。庆元四年(1198)春天,又到了解试举人的时节,一些考官就在策问试题上做起了文章,抨击韩侂胄。果州学官王莘和西充县丞任逄分别指定为昌州和泸州的主考官,任逄出的策问题是“今日内外轻重之弊”,题文援引了两个故事:一是汉代外戚王凤辅政,有人虽为所举却不趋附;一是唐代牛仙客以不才滥登相位,有人不去谒见。问道:“今欲居班列者,各知所以砥节厉行,销去私意,无入而不知出之病,无愧于不附凤、不诣仙客之人。何术可以臻此?”策问以外戚王凤、幸臣牛仙客比附侂胄,而表彰“砥节厉行,销去私意”的“居班列者”,显然指遭侂胄黜逐的“伪学逆党”中人。

礼部侍郎胡应期嗅出了气味,摘录了试题去告发,侂胄恼羞成怒。这年在发策上做文章的,还有广东考官陈一新和福建考官林复之。宰执京镗、何澹准备将他们一起治罪。监察御史张岩上疏说:“诸路解试举人,有的经义题断章取义,有的策问题含沙射影。”王莘出的经义题截取了《尚书》语句,但张岩真正矛头所指的是出经义题的任逄等人,王莘不过是陪绑。中书舍人范仲艺知道韩党又将借此整人,便告诉了礼部尚书黄由。黄由找到京镗、谢深甫、何澹等执政,当面力争,却滴水泼不进。不得已,他上书侂胄分析利害得失,侂胄听从了劝告,不予追究,内心虽悻悻不平,却也不让党徒行过甚之举。

也许试题风波又激起了言路上韩党的反弹。四月,左谏议大夫张釜请再下诏禁止伪学,右谏议大夫姚愈也上言道:“近世行险之徒,倡为道学之名。权臣力主其说,结为死党,窥伺神器,愿明诏播告天下。”上言已全是陈词滥调,但显然亟须借诏书来稳住阵脚。宁宗没有立即响应,拖了个把月,才由直学士院兼中书舍人高文虎草诏布告天下。诏书首先指斥“伪学逆党”不安分守纪,“意者将狃于国之宽恩而罚有弗及欤?”接着是无力的劝谕:“谕告所抵,宜各改视回听,毋复借疑似之说,以惑乱世俗。”疑似之说令人联想到不久前的试题事件。最后恫吓道:“若其遂非不悔,怙终不悛,邦有常刑,必罚无赦!”充分表露出韩党的反弹情绪与报复心理。

诏书当然借皇帝的名义,但持续不断的“伪学逆党”之争,宁宗从心底也有点厌倦了。这年初冬,黄由出任蜀帅,陛辞时说:“治蜀当以安静和平为先,治天下兼同此道。”言外之意很清楚,劝宁宗再也别在“伪学逆党”上折腾了。宁宗深有同感,颁下了他的奏章。有韩党对张岩说:“黄尚书可说是大有定力,如去年置伪籍,今年发策事,都能使用事者回心转意。”殿中侍御史张岩即奏劾黄由“阿附权臣,植立党与”,黄由被降官奉祠。

发策试题事又被抖落了出来。庆元五年正月,王莘、任逄等相继被论罢。王莘受本路转运使汪德辅派遣主持解试,德辅不是科第正途,而是以荫入仕的。为防止考官再在试题上做影射文章,张岩建议:今后转运使不是进士出身的,委派其他监司负责遴选考官;同时派一人为点检官,专掌命题去取之事;再有不称职者,即加重罚。韩党这才算出了口恶气。

就在正式惩处策问案前半个月,原枢密院直省官蔡琏告发赵汝愚在内禅定策时有异谋,伪学逆党之禁重起狂澜。原来,当初在枢密院决策时,蔡琏在旁听到后准备张扬出去,汝愚将他囚管了起来,免得坏了大事。宁宗即位后,蔡琏从轻决配,去年岁末才逃回临安。韩党发觉竟还有奇货没能用上,便命他连日起草诬陷的书状,洋洋洒洒七十余纸。书状奏上后,有诏下大理寺立狱。汝愚虽早已贬死,但侂胄打算拘捕原与宁宗亲近的彭龟年、徐谊、沈有开、曾三聘、项安世等人,讯问坐实这一“异谋”,这些人都受到蔡琏的指控。一时间,一场更酷烈的迫害就在眼前。

两天后,工部尚书兼给事中谢源明向中书舍人范仲艺问起这事,仲艺回说不知道。源明略述其要,并建议他缴驳录黄,而只将录白送门下省审复,以赢得时间,相机行事,仲艺漫相应诺。次日,吏部侍郎张孝伯又向他说及此事,并劝他论列彭龟年等人,他一口回绝。孝伯说:“见到无礼于君上的,就应像鹰鹯搏击鸟雀一样。倘若这几人异谋成功,将置主上于何地?舍人为什么要庇护他们呢?”仲艺说:“近年以来,朝廷发落诸人,不可谓不尽。现在又无故拘捕侍从、朝官数十人,岂不惊骇四方?”孝伯诺诺地走开了。仲艺后来才知道,孝伯已与侂胄面争过了,那番话只是试探自己。在专制高压下,人人自危,重足而立,王顾左右而言他,也是屡见不鲜的。

当夜仲艺当直,起草了驳奏。第二天,他袖着录黄去见侂胄说:“相公今天得主上信任,有所作为应以韩魏公为法。章惇蔡京之权,当时不能说不大,但至今得罪清议,就为兴同文狱的缘故。相公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侂胄也说了心里话:“我原没有这心,因受他人见迫,不容我罢手。你也就别问是谁了。”侂胄初衷不过利用伪学逆党来打击赵汝愚等有数的政敌,但潘多拉匣子一旦打开,他也不能全面掌控局面了,那些士林败类借机泄怨愤,猎名利,比他都起劲。仲艺问是谁的主张,侂胄告诉他:“京镗、刘德秀等实主此议。”他收起仲艺的录黄,拘捕才停止执行。

谏官张釜、陈自强,御史刘三杰、张岩、程松等却连连上疏,论劾不止。宁宗不打算再重谴龟年等潜邸旧僚,下诏说:“累经赦宥,宜免追论。”最后仍拗不过台谏舆论,不得不迁了蔡琏的官,彭龟年勒停,追夺三官,曾三聘追削二官。

党禁之起,刘光祖也名列伪学逆党。奉祠期间,他应邀撰作《涪州学记》,别有寄托道:“学之大者,明圣人之道以修其身,而世方以道为伪;小者治文章以达其志,而时方以文为病。好恶出于一时,是非定于万世。学者盍谨所先入,以待豪杰之兴。”他坚信伪学之禁只是一时现象,历史将做出公正的结论。谏议大夫张釜读到这篇学记,奏劾他私附伪学、佐逆不臣、蓄愤怀奸、欺世慢上等五大罪,最后仍以诏命,夺去光祖职名,房州(今湖北房县)居住。

其后约一年间,党争双方都没有什么大动作。持续四年的紧张对峙,韩党也累了。只有监察御史朱元之上过一奏:“国是已定,关键在于坚持,不要变更,才能达到安定之治。”虽还在鼓噪,底气已很不强劲了。

庆元六年三月初九,一代理学大师朱熹在建阳考亭的竹林精舍去世。他晚年仍讲学不辍,有人劝他谢绝生徒以远祸避难,他笑而不答,在给弟子书函中说:“以前常担心来学之人真伪难辨,现在多亏朝廷这样大开熔炉,锻炼一番,那些混淆夹杂之徒,不须大段比磨勘辨,自然无所遁其情矣。”对自己学说的传播充满自信。朱熹之死,引起了党禁双方的关注。尽管禁锢严酷,但路近的学生都前来奔丧,路远的弟子则设立牌位,私相祭吊。葬礼预定在十一月二十日举行。

韩党担心葬礼将变成“伪党”的大示威,有点惶惶不可终日。四月下旬,监都进奏院邓友龙请皇帝明诏大臣,对人才用舍、政事从违谨审抉择。用意正在守住对“伪学逆党”的最后防线,免得全线崩溃。朱熹葬礼前不久,右正言施康年上奏:

四方伪徒准备在那天聚众送伪师朱熹之葬。我听说,伪师在浙东则浙东之徒盛,在湖南则湖南之徒盛。现在虽死,其徒不忘,生则画像以事,殁则设位以祭。会聚之际,必无好事,不是妄谈世人长短,就是谬议时政得失。望令守臣严格约束,将采取的措施申报尚书省。

建宁知府是韩党傅伯寿,防范自然不遗余力。虽有些人吓退了,但前来会葬的仍多达数千人,成为对高压专制有力的抗议。

九月十一日,正在韩党为日渐迫近的朱熹葬仪心惊肉跳的当口,布衣吕祖泰击登闻鼓上书,请斩韩侂胄,犹如一石投水,使渐趋沉寂的庆元党禁波澜再起。祖泰是祖俭的堂弟,祖俭上疏被贬,他徒步前往贬所探视,归语友人:“自我兄被贬,天下箝口,我必以言报国。但还须稍待,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连累他。”尽管在韩党高压下,他议论世事依然无所顾忌。现在,他认为以言报国的时机到了。在上书中,他揭露了韩侂胄及其徒党陈自强、苏师旦等人“自尊大而卑朝廷”,又为“伪学逆党”辩诬:“道与学,乃是自古以来赖以立国的根本。丞相赵汝愚,当今有大勋劳的功臣。立伪学之禁,逐汝愚之党,是空陛下之国,而陛下还不知觉悟吗?陛下的旧学之臣如彭龟年等,现在哪里呢?”最后,他请诛侂胄、师旦,罢自强之徒,“原大臣健在的,唯有周必大可用,宜以相代。否则,事将不测!”宁宗不置可否地将奏疏下达中书处理。

庆元党禁开始,周必大就激流勇退,致仕归里。比起韩侂胄与他汲引的宰相京镗、谢深甫,必大在从政为人上都堪称正派,人们对他普遍看好,隐然有东山之望。侂胄对他深怀顾忌,怎奈他在党禁期间说话行事始终谨慎,没落把柄在韩党手里,故也不便下手。如今祖泰公然请斩自己,代以必大,侂胄自然怒不可遏。不过,侂胄知道禁伪学贬逆党并不得人心,何况眼下正行明堂大礼,立即深究严办,也不是时候,便没有马上下令追究。

徒党们比主子还迫不及待,他们无不认为:祖泰上书是必大在幕后操纵。监察御史施康年动用了露章奏劾的特殊形式,即在上奏皇帝同时,将章疏公布于朝堂。他的弹章说:“淳熙末年,王淮为首相,必大挤去其位,取而代之后,就首倡伪徒,私植党羽。现在屏居乡里,不思反省,却诱致狂生,叩阍自荐,希冀召用。”监察御史林采也附和道:“伪习之成,造端始自必大,宜加贬削。”七天以后,明堂大礼告成,又过了五天,宁宗始下批旨:“吕祖泰挟私上书,语言狂妄,送连州拘管。”右谏议大夫程松与祖泰原为好友,这些天惶惶不可终日,自忖:“人家都知道我与他交往,会认为我参预上书之事的。”为洗刷自己,便单独上奏说:“祖泰有当诛之罪。他上书必有教唆者,今纵然不杀,也应杖脊黥面,流窜远方。”殿中侍御史陈谠也附议。宁宗又听从所谓“台谏公论”,下旨临安府责杖一百,发配钦州(今属广西)牢城拘管。

这十来天里,前来慰问的士大夫为数不少,钦敬之余流露出担忧之情,祖泰毫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侂胄有宽待的意向,但必须说出受谁指使。祖泰从决心上书起,就抱定“自分必死”的信念,只希望能以一死使皇帝猛醒。专制政体下,历代志士仁人认为只有以血与死才能使其醒悟之时,这种血必然白流,死也必然白死!但是,这些志士仁人却是中国人的脊梁。

祖泰被押进临安府衙时,凛然无惧色。知府赵善坚因侂胄传话,先以好话套他:“谁让你上书的,有共拟章疏的人吗?只要说了,就可宽待你。”祖泰笑道:“问得多蠢!这是什么事?我自知必死,岂可受教于人,和人商议吗?”善坚喝问:“那你丧心病狂了吗?”祖泰痛斥道:“以我之见,眼下阿附韩氏,猎取美官的,才是丧心病狂!”善坚据案大怒,吆喝胥吏行刑。祖泰虽受杖刑,仍大声道:“你是宗族,与大宋同休戚。我吕祖泰这是为谁家计安危而受杖辱啊!”

堂上之人听了,有的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声。赵善坚面露愧色,下令将他押赴贬所。

周必大也受到牵连,由少傅降为少保,韩党指望他会上章辩论,这样就可以从中深文周纳,再找迫害的借口。不料他却上了一份文辞得体的谢表,大意说:“我致仕七年,过去罪愆仍在,贬官一等,再造恩典难言。这都因皇帝陛下崇德尚宽厚,驭民重故旧的缘故。这才举国都说该杀,虽无宽贷理由,耄耋不施刑罚,姑用最轻条款,让我衰朽之年尚有完整之躯。”侂胄一伙实在从谢表中找不出茬子来,只得无奈地罢手。

祖泰上书被窜,朱熹葬礼也过去了,韩党仍心有余悸。就在会葬朱熹的两天以后,殿中侍御史陈谠又上疏建议明诏大臣,在进拟人才之初就应审其邪正,不要等到封驳官缴奏。嘉泰元年(1201)二月,周必大再次贬官后六天,言路上的韩党再次上言:“伪学之徒,余孽未能尽革,愿听言用人之际防微杜渐。”老调还在重唱,但音量小多了,中气也不足了。党禁已接近尾声。

4. 党禁的弛解

即便在党禁最酷烈的日子里,韩侂胄还是不断听到各种忠告的。籍田令陈景思是隆兴名相陈康伯的孙子,朱熹死后,他就劝姻亲侂胄不要做得太过头。庆元末年起,侂胄渐有悔意,曾对人说:“这批人难道可以没有吃饭的地方吗?”

庆元五年春天,胡纮同知贡举,由于主考宏词科不当,罢去吏部侍郎出朝。夏天,刘德秀也出知婺州。次年初秋,京镗死在左相任上。至此,韩党四大干将只剩下何澹一人在朝。世人称四人为“四凶”,正是他们主张伪学之禁,群小趋附,韩侂胄斥逐的异己,多是四人所为;四人之中,又数京镗和刘德秀为最。侂胄尚未显赫时,就与他俩结交;及至擅权用事,所有倒行逆施,大都出自他们的教唆。伪学之禁,京镗创谋,侂胄只想用以逐异己、泄私愤而已。现在,京镗既死,侂胄对鼓噪一时的“伪学逆党”之说也感到纷扰厌烦了,打算略有更改,消解中外不满倾向。

韩党窥伺到这一意向,开始见风转舵。庆元六年岁末,距会葬朱熹事件仅过二十几天,言路上的韩党上言说:

最近奸伪之徒呼朋引类,企图报复,应该警惕这一苗子。伪徒之中,首恶者已屏斥禁锢,其次者也投置闲散。为天下后世计,使已往者能够悔罪,后来者可以少过,应该融会党偏,咸归皇极。今后对回心改过者,可暂给外祠;对死不悔改、负隅顽抗的,必须处以重典,投之荒远。这样才能成就皇极至正之治。

用语尽管仍声色俱厉,但已色厉内荏,尤其是“融会党偏,咸归皇极”八字,透露出党禁即将松动的消息,这无疑反映了侂胄的意图。

嘉泰元年七月,已故蜀帅吴挺之子吴曦多年居留行在,规图回蜀为帅,买通了路子,得到了侂胄的许诺。但没打点到知枢密院事何澹的份上,他不同意这一安排。侂胄容不得不同意见,怒骂何澹:“当初以为你肯听我的,黜逐伪学,才把你放到执政之位上。现在倒要立异吗?”让他罢政奉祠去了。

何澹一罢,党禁弛解的步子更快了。发动党禁的目的早已达到,不仅政敌赵汝愚贬死,其他看不入眼者也都斥逐出朝,侂胄已牢牢攥住了朝政大权。如今,四员干将或死,或罢,或外任,他顿有羽翼尽去、鹰犬乏人之感。日前,吏部侍郎张孝伯见到他说:“再不弛党禁,恐怕将来不免有报复之祸。”这对侂胄大有触动。那些在党禁中黜退的人,倒真有点专利国家,不为身谋,近来频进恢复之议,令侂胄有点心动:如真要开边北伐,其中有些人还是值得借重的。于是他下定决心全面弛解党禁。

台谏们摸准了侂胄的心思。嘉泰二年(1202)正月中旬,侍御史林采、右正言施康年上奏宁宗:

近年习伪之徒,倡为攻伪之说。阴阳已分,真伪已别,人之趋向,一归于正。谨守而提防之权,在二三执政大臣,其次在给舍,又其次在台谏。望播告中外,专事忠恪,毋肆欺谩,不惟可以昭圣朝公正之心,抑亦可以杜伪习淆乱之患。

这也是专制政体下中国历代党争的通例:大权在握的一方,绝不会承认自己党同伐异是不正确的;即使迫于形势做些让步,也总不忘摆出一副既往不咎、宽大为怀的高姿态,奏上一通“真伪已别人心归正”的凯旋曲。

宁宗内心早希望结束党争,仅仅由于韩党的阻挠。这次,他颁下了两人的奏章,但没有正面表态,他要等待侂胄发声。不久,侂胄正式建议弛伪学之禁,宁宗自然言听计从。

党禁的全面弛解,以所谓党首赵汝愚的平反为标志。不久,汝愚追复资政殿学士。平反诏书说:“曩固众论,尝挂深文。”意思说,过去固然众人论劾,却也有些深文周纳。不痛不痒地把责任推给众人,诬陷者无罪;根据不实之词做出处分的当政者是不必承担任何责任的。这是专制政体下平反昭雪的一大惯例。其后,列入伪党名单的健在者,徐谊、刘光祖、章颖、吴猎、薛叔似、陈傅良、皇甫斌、叶适、项安世、游仲鸿、詹体仁等都复官自便。但在他们的复官制词中,仍强调“宗相当国,凶愎自用”,“而一时士大夫逐臭附炎,”意在敲打他们:这只不过是皇恩浩荡下的大赦。只要党争主事者在政坛上依然有发言权,对旧日政敌与事件的甄别总会留下个尾巴,以证明当初的打击是完全必要的。这似乎也是专制政权下屡验不爽的通例。

朱熹去世两年多后,也被颁诏赐以华文阁待制致仕的恩泽。故相周必大、留正还在世,次年初也分别追复少傅、少保之官。嘉泰三年,叶适上札子,希望皇帝效法仁宗嘉祐之政,“不分彼此,不问新旧”,“人才庶几复合,和平可以驯致”。他还举荐了楼钥、黄度等人,也都录用,起知州郡。现在荐人奏牍也不必再写“不系伪学”的保证了。

侂胄对道学开始表现出足够的宽容。有一次,赵令宪仓促间将正在阅读的朱熹《论语集注》放入袖中,赴韩府邀会揖拜时,一不小心,《集注》滑到了地上,他惶惑不知所措,侂胄却报以一笑。

然而,党禁的恶果并没随着禁网的张开而消除,它对南宋后期的政风、士风都直接产生了消极影响。在长达数年的酷烈党禁中,略以儒学知名者多无所容身。蔡元定贬死,朱熹祭之以文;朱熹病故,陆游也撰文以祭,“俱不敢以一字诵其屈,盖当时权势薰灼,诸贤至不敢出声吐气”。面对所谓“伪学逆党之禁”,士大夫官僚迅速分化为几种类型。类似吕祖俭、祖泰兄弟,庆元六君子那样虽九死而不悔,奋起抗争的毕竟为数不多。与此相对照,类似何澹、胡纮、陈自强、京镗、高文虎那样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士林败类也还是少数。一些洁身自好之士往往缄口以远祸;另一些懦弱胆怯之人,否认师承,远离师门,撇清与道学的关系,也大有人在。在专制高压下,大部分人毕竟是弱者。

庆元党禁本质上是一场党争,但与宋代其他党争有所不同。其他党争较严格地局限在政见之争的范围内,而庆元党禁的发动者使党争以道学之争的面貌出现,对政敌所主张的道德规范、价值观念、行为方式,在竭尽歪曲丑化的前提下,借政权的力量给予全面声讨与彻底扫荡,而所声讨和扫荡的正是士大夫长久以来借以安身立命的东西。于是,一切都是非颠倒了。

对这种是非颠倒,五六年后,真德秀在《戊辰四月上殿奏札》曾有论述:

有如至诚忧国以为忠,犯颜切谏以为直,臣子之分也。柄臣则以好异诋之,设为防禁,以杜天下欲言之口。于是忠良之士斥,而正论不闻矣。正心诚意以为学,修身洁己以为行,士大夫常事也。柄臣则以好名嫉之,立为标榜,以遏天下趋善之门。于是伪学之论兴,而正道不行矣。相煽成风,唯利是视,以慷慨敢言为卖直,以循默谨畏为当然,以清修自好为不情,以顽钝无耻为得策。

由于是非颠倒,严重导致一般士大夫的价值危机与道德失范,致使正气消弭,廉耻沦丧,士风浇薄,政风颓靡。这种世俗人心的逆转,庆元党禁,不得不任其咎。

在这种“海内之士澜倒风从”的大气候下,不仅北宋庆历元祐间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政风士风颓然无存,即便与绍熙以前宋孝宗时代的政风士风也不可同日而语。诚如晚宋有学者指出:“绍熙之前,一时风俗之好尚,为士者喜言时政,为吏者喜立功名”;自庆元党禁起,“稍自好者,名以伪学,欲自立者,号以私党。于是,世俗毁方为圆,变真为佞,而流风之弊有不可胜言者矣!”时人目睹身历了这种政风士风的急遽逆转,感叹良深道:“庆元之学禁为人心祸,真酷且深也!”

问题还不止于此。宋宁宗暗弱无能,党禁方兴时倒向了韩侂胄,导致了韩党在党争中的压倒性优势;其后他虽有过中止党禁的意向,却最终屈从了韩侂胄操纵的台谏攻势,误以为是代表了所谓的公道人心。在党禁持续的六七年间,作为君权的代表,他始终消极不作为,犹如供奉御座之上的一尊木偶,全然听凭侂胄摆布,默然旁观他上演一出出闹剧而无动于衷。惟其如此,侂胄才得以肆无忌惮地排击政敌,迫害善类,培植势力,专断朝政,走上了权臣之路。于是,“君子之脉既削,小人之势遂成”,党禁之网虽然松动,权臣之势却如日中天。而韩侂胄擅权开启了南宋后期接踵而至的权相专政之门,这一局面的出现正是庆元党禁对晚宋政治最直接的消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