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少年偶然兴趣,改变终生选择
兴致所至,前人已积累190年
多数人一生的起步,从少年时代开始。
左宗棠的成长起点,要从1639年算起。
1639年,按大明纪元,是明思宗崇祯十二年,而按大清纪元,则是清太宗崇德四年。新年第一天从星期六开始。
满汉两大政权生死对峙,开年第一天,中国看不到承平年代的悠闲气象。
大明朝忠臣顾炎武站在江南古镇水边,嗅到了异族铁骑踏来的亡国气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顾炎武其时在南直隶苏州府昆山(今江苏省昆山市)千灯镇担任兵部司务,从九品的办事小吏,相当于今天副科长。但官职再小也是干部,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圣人古训。儒家士人的担当情怀,激励他大声疾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不在其位,难谋其政,位卑人微,"抗清救明"大业,不是有抱负就使得上力气。
他所能做的,是改名明志。
顾炎武本名绛,字忠清。大明危亡之际,这名字也太反讽。他改作"炎武",以示要保存炎黄子孙的文化血脉。
顾炎武反思亡国原因,有所醒悟:明朝尊崇"理学",官员不懂实务,纷纷"空谈心性"。空谈误国,一误再误,想不亡国也难。亡国没有后悔药,只有寄望起死回生之术。他决心倡导一种实学新空气,以扭转学界与官场的颓唐之风,"务质之今日所可行,而不为泥古之空言"。目的呢?只有一个:为复兴明王朝做准备。
这年,他动笔撰写《天下郡国利病书》。
5年后,满族武力统一中国,政治成了不可论及的主题。顾炎武刚好潜心新书,远离政治,沉迹地理。
他每天牵着一匹骡子、两匹马,载着悉心搜集来的应用类书籍,风餐露宿,游历在崎岖古道,对中国之内各大山川、都邑、城廓、宫室,展开繁琐细致的实地调查。
作为学者,他博学审问,走到险要的地方,便找老兵退卒或当地百姓,详细询问曲折原委;遇有与已知不合,便找一处坊肆,翻书比对。
为了做到内容严谨,顾炎武"先取一统志,后取各省府州县志,再取二十一史,参互书之,几阅志书一千余部"。为了增强实用性,考察内容偏重"考其山川、风俗、疾苦利病"。通过实地调查印证,重点辑录兵防、赋税、水利。
到1661年,《天下郡国利病书》终于成书。全书共120卷, 200万字,开篇总论舆地、山川,最后六卷详细论述边备、河套、西域、交趾、海外诸蕃及互市。其余各卷则记载各省疆域、沿革、山川、形势、农田水利、赋役、户口、马政、盐田、矿产、交通要隘、要塞、兵防等。这部前无古人、后启来者的书,最醒目的贡献,在于开创了今天"区域地理"体系。
新书写成后,并没有多少读者。科举不考,官员不用,读了也是白读。
但有别于理学的实学,却为沉闷的学术界打开了一扇天窗,爱好者开始聚拢过来。
受顾炎武启发, 1659年,江苏无锡籍学者顾祖禹本着保存大明故国文献的目的,开始编写历史军事地理学著作《读史方舆纪要》。
顾祖禹与顾炎武同是铁杆"明粉"。明朝灭亡后,他谢绝入清做官,寄心著述,隐居乡下,贫贱忧戚,日子过得凄惶、紧巴。
与顾炎武重实证一样,顾祖禹带上二十一史、 100多种地方志和文献,走出书斋,"览城廓,按山川,稽道里,问关津",考订古今郡县变迁、山川险要战守利害,详细论述"古今用兵战守攻取之宜,兴亡成败得失之迹"。历时30多年,编成130卷、 280万字的《读史方舆纪要》。
与顾炎武比较,顾祖禹更看重学用结合、经世致用。他写诗自况:
重瞳帐下已知名,隆准军中亦漫行。
半世行藏都是错,如何坛上会谈兵?
重瞳指项羽,项羽看人有重影;隆准即大鼻子,刘邦鼻子大,外号叫隆准公。
意思是说,有人在项羽的军队已经很出名,在刘邦军中也可以随便行走,可惜半辈子做的全是错的!做人怎么能够纸上谈兵?这表面说韩信,实则在为自己著述一生作注脚。
"以知启行,知行合一。"思想的火花,灵光闪现。
民间思想家顾炎武、顾祖禹倡导的"实学"学风,逐渐改变了学界的死板与单调,在全国开始刮入一股新空气。新风气首先影响到清朝体制内官员。
1747年,供职于清朝翰林院的官员齐召南前往山东、江苏、安徽、福建、云南实地勘查,历时14年,写成28卷本《水道提纲》。
《水道提纲》是一部专门记叙水道源流分合的地理书。比起前面两部著作,其创新之处,在于采用经纬度定位来区分水道。这是中国人首次创造并运用现代技术思维。也就是说,是中国本土的"科学思维观"。
这3部开启风气的书,因强调实证逻辑与技术理性,与信奉"义理"的主流价值观大异其趣。又因科考不涉及,读书人始终将它看作旁门左道。隐于村野民间箱柜,更像一部"私赏读物"。之所以还能流传,全靠几个爱好者私下传抄、借阅,旧书摊上运气好才能翻到。
左宗棠读到这三部书时,时间已至1829年,距离顾炎武动笔,已过去190年。
左宗棠为什么会发现这三部书?
不顾他人嘲笑,读"无用"之书
1829年, 17岁的清朝青年左宗棠,守完3年母孝,随父亲左观澜离开湘阴贡院东街旧祠,来长沙习读理学与八股文。
长沙当时有两所著名的书院可供他选择:岳麓书院与城南书院。岳麓书院属高级精英学府,需要取得秀才资格,且付得起学费,才能进门;城南书院则相对平民化。左宗棠家里已经穷到快揭不开锅,又因守孝耽误了秀才考试,跨不过岳麓书院的高门槛,只能选择城南书院。
城南书院即今天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后来也是黄兴、毛泽东的母校,由张浚、张栻父子于1161年(南宋绍兴三十一年)创建。
左宗棠就读时,书院正门,挂着福建侯官(今福州)人李彦章题写的对联:
考古证今,致用要关天下事;
先忧后乐,存心须在秀才时。
这副对联气魄宏大,立意高远,很合左宗棠的味道。他特别留意,当时就入了心。
因生源相对平民化,城南书院教学形式相对灵活,学生思想也相对自由。书院教学采用个别钻研、相互问答、集众讲解相结合,以研习儒家经籍为主,课堂上间或议论时政。
正是这种相对自由的校园氛围,激发求知欲强烈的左宗棠从八股的课堂上开小差溜了出来。
左宗棠其时已经身无分文,能够在长沙呆下来,全靠类似今天奖学金的"膏火费"勉强支撑。万一拿不到奖学金,只能回家种田。求学机会如此难得,他特别珍惜。课堂之外,有空就到书院附近妙高峰一带的棚户区旧书摊上去淘古书,趁机会多学点实际本领,以作求学退路。
一天,他无意中翻到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齐召南的《水道提纲》。这3本书不正是教人长真本领的著作吗?当下爱不释手。但身上已没有铜板,他挪用伙食费,一口气全买了下来。少吃几餐饭可以靠喝水,错过书就永远错过了。
谁料,在决定毕生价值取向与人生观成形的黄金时期,这3本书扭转了左宗棠一生。
从这3部书中,左宗棠到底学到了什么?且看他自己怎么说。
多年后,左宗棠跟四子左孝同写信,记忆依然清晰:买到《读史方舆纪要》后,自己每天都潜心玩味,尤其喜爱险要的山川,战守的机宜,读完后,对一切了如指掌。书中的内容,能用自己的话表达出来。
左宗棠对生僻烦琐的考证读出了兴趣,不但趁课余全部读完,还参考其他版本,横向比较内容。这一比较,看出了问题。
他站出来发表读后感:"顾氏之书,考据颇多疏略,议论亦间欠酌;然熟于古今成败之迹,彼此之势"。也就是说,顾祖禹这本书好是好,可惜在技术考证方面还有欠缺,不少地方走马观花、粗枝大叶,明显不够细心;他的优点在人文;在战地形势论述、历史成败分析方面,还是精熟通透,入木三分。
开创者总是欠成熟的,中国传统中,技术考证缺位,顾祖禹能做成这样,已经很尽力了。
这是左宗棠第一次发表课外书评。可以看出他精细的读书风格,不被人左右的独立思考能力。
4岁起在私塾里严格按父亲要求习诵儒家经典,左宗棠如今已经锻炼出了出色的自学能力。这种能力让他不但可以脱离老师自学,而且独立思考的能力让他可以开始单独做研究。读《天下郡国利病书》、《水道提纲》两本书,他则不用"比较阅读法",而采取另一种方法:厚书薄读,化人为己。他将书中今天仍可实行的内容,全部抄录出来,编成一本笔记,以备自己进一步深入研究,方便将来需要时查阅。
他这种读课外"杂书"的认真执着劲头,城南书院的同学见了,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表示不解,或者看傻瓜一样嘲笑。升学不考的书,你读得津津有味,用湖南方言说,不是绊坏了脑壳,就是脑壳进了水。
多年后,左宗棠回忆起同窗的反应,仍记忆犹新:
于时承平日久,士人但知有举业,见吾好此等书,莫不窃笑,以为无所用之。
左宗棠这时已表现出倔强的个性。这种个性,在关键时候成为一种坚持的定力,让他不因为同学的嘲笑打击而放弃兴趣。
那么,左宗棠的倔强个性又是怎么来的呢?
定力背后:胆识、倔强、君子人格
左宗棠的倔强,有先天遗传:从小长得"燕颔虎颈",像头小牛犊,有股蛮劲。也有后天社会的影响:家庭积代寒素,温饱已成问题,偶尔遭遇邻人嘲笑。
父亲从他懂事起,教他《论语》,让他明白士人要有天下心怀。即"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宗族称孝,乡党称悌"。左宗棠读懂了孔子,在同学面前常以"君子"自命。但乡下人逐利,流行互相攀比,用今天话说,要么拼爹,要么炫富。被左宗棠搬来孔子比了下去,他们心不甘意不足,嘲笑左宗棠在吹牛。
左宗棠倔强心气进一步被激发。
那段时间,他清早起床,常在长沙妙高峰小山坡上独自吟诵《论语》、《孟子》,摇头晃脑,以为深得己心。
《论语》的精华,在"义理"、"君子人格",激励志气,以士弘道,任重道远;《孟子》的核心,是"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炼成大丈夫气魄。这两者在童年时代就入了左宗棠的心。
左宗棠自述具备这种"君子情怀、浩气人格",见于正史记载,在8岁那年:
仆自童儿起,即知慕古人大节。稍长,工为壮语,视天下事若无不可为。
这年,左宗棠第一次表现出过人的胆识:
1820年,浙江传来一个诡异的说法:有纸人带一把剪刀,不分昼夜在天空中飞,一旦发现地上有人,迅速从天而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瞬间剪取男人的辫子和女人的衣襟、鞋带,被剪者生命危在旦夕。
传言才出,湖南民间谣言四起,不少人称看到他人辫子已被纸人剪去。长沙府及周边顿时陷入恐慌,一时间"男废耕,女废织,工废手艺,市废贸迁,人之所言者妖邪,夜之所防者妖邪,忽尔钲鼓齐鸣,忽尔人声鼎沸"。社会乱成一锅粥,朝廷不得不派出军队来维稳。
左宗棠听说,并没有恐慌,反怀疑事情的真实性,亲身去传言发生地验证,证实纯属谣言。
在《丙子答杨石泉中丞书》中,左宗棠详细自述证谣过程。
孤身破谣的胆识,后天不断强化的倔强个性,以及对儒学君子人格的信仰,三种因素叠加,让左宗棠17岁这年敢于离开八股的课堂,仅为满足兴趣,淘来3本实学图书。
这种叛逆举动,在当时惊世骇俗。帝国社会,读书人的正道,是读书、应试、做官。其他选择,都是旁门左道。
偶然发生的兴趣,要成为决定终生选择的道路,基本上还不大可能。毕竟,年轻人的兴趣靠的是新鲜感,新鲜劲儿一过,坚持下去靠毅力,更需要耐苦。青年血气不稳,兴趣多端,谁能判断一种偶然的兴趣,前途究竟在哪里?
蒙眬混沌的萌芽关头,左宗棠遇到了指点他人生道路的两个关键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