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喜与忧
朱元璋在洪武元年(1368)登基称帝、创建大明皇朝时,是虚龄四十一岁的中年人。为了巩固这个新生政权,他起早睡晚,运筹帷幄,事必躬亲,励精图治。岁月不知不觉地流逝,转眼到了洪武后期,他已须发斑白,步入晚年了。
人到晚年,总喜欢回顾自己一生的往事。朱元璋也不例外。他回想自己当初登基的情景,和现今面对的形势,真有一种沧海桑田之慨。想当初,他登基之时,面对的是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的局势。当时,元朝的统治即将崩溃,但毕竟尚未被推翻,从辽东到晋、秦尚在元朝势力的掌控之下,从闽、广到川、滇一带又为各种割据势力所盘踞。推翻元朝、统一全国的任务仍然十分艰巨。而在东部和南部沿海地区,还不时受到倭寇的侵扰。在明朝内部,新皇朝虽已建立,但各种制度尚待确立与完善,衙门官吏承袭元朝官场的习气,擅权枉法,贪污受贿,豪强势族继续狂敛财富,兼并土地,甚至不择手段地逃避皇朝赋役,向农民转嫁负担,激起农民的强烈不满和反抗,导致社会的动荡不安。社会经济更是凋敝不堪,到处是田畴荒芜,榛莽丛生,有些地方甚至渺无人烟。人民力竭财尽,地主难以征收到地租,国家税源几近枯竭。与这种政治、经济状况相映衬的,是传统文化的衰落,礼乐未兴,教化不行。而今,元朝的统治早已被推翻,全国已基本实现统一,北元势力已被压缩到漠北草原,不再对明朝构成严重威胁,而明朝则在北部边陲和沿海地区构筑了一套比较完备的防御体系,有力地抵御北元的骚扰和倭寇的侵掠。明朝的各种典章制度,此时也已大体完备,整肃吏治的斗争达到高潮,朱元璋心目中的异己力量很大一部分已被清除,一批欺压小民、武断乡曲的不法豪强已被诛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社会经济的恢复与发展取得显著的成绩。新增加的耕地面积,不计军屯和商屯耕垦的田地,仅户部掌握的各布政司和直隶府、州的耕垦田地,洪武元年仅有770余顷,四年增加到106622顷42亩,七年更跃增至921124顷,十二年也有273104顷33亩。国家税粮和屯田籽粒的收入也呈现上升的趋势。洪武十七年六月,户部即奏称:“潼关卫见储军饷可给三年,其余米五十二万四千二百二十七石……凤翔县见储军饷可给三年,其余米一十四万六十四石”。洪武二十四年,为大造黄册之年,全国土地经过普遍丈量之后,户部掌握的各布政司和直隶府、州田土面积总计为387474.6顷73亩。到二十六年,全国各布政司和直隶府、州及各地卫所所辖田土总计达到8507623顷,比北宋最高的耕地数字多了326万余顷。当年全国的税课收入,仅税粮一项即多达32789800余石,比元朝岁入增加了将近两倍。与此同时,元代被边缘化的儒学重新被定于一尊,孔孟之道、理学思想获得广泛的传播。礼乐制度重加厘定,去蒙古化,接续汉唐传统。兴学之风炽盛,从乡村的社学到省、府、州、县的儒学到京师的国子监都在蓬勃发展,洪武二十六年国子监的生员总数多达8124名,成为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高等学府之一。教育的发达,已超过了唐宋时代,呈现“家有弦诵之声,人有青云之志”的喜人景象。科举制度也在逐步完善,为国家选拔出了一批优异的人才。教化广行,移风易俗的活动遍及于乡野民间。传统文化正在实现全面的复兴,社会秩序因此日趋安定,“山市晴,山鸟鸣。商旅行,农夫耕。老瓦盆中冽酒盈,呼嚣隳突不闻声”,呈现一派国泰民安的祥和景象。民间甚至还流传着“道不拾遗”的传说,谓“闻之故老言,洪武纪年庚辰(建文二年,1400)前后,人间道不拾遗。有见遗钞于途,拾起一视,恐污践,更置阶圮高洁地,直不取也”。
看到天下大治、财富充足、传统文化复兴的繁荣景象,朱元璋感到无限惊喜和欣慰,觉得应该庆祝一番。洪武二十七年,他“以海内太平,思欲与民偕乐”,命工部在京城内外的繁华街市修建了10座酒楼,令市民广设酒肆穿插其间,在金秋八月的丰收季节举行一场大规模的庆祝活动。酒楼动工兴建后,他感到消息一传开,到时四面八方的宾客一齐拥向京城,10座酒楼可能容纳不下,又令工部再增修6座。到了八月,五谷丰登、瓜果飘香,16座酒楼陆续完工。它们不仅建筑雄伟,装饰豪华,而且都取了富有文化韵味的幽雅名称。据周晖《金陵琐事》记载,在城内,有南市楼、北市楼;在聚宝门外的西边有来宾楼,东边有重译楼;在瓦屑坝者,有集贤楼、乐民楼;在西关中街的北边有鹤鸣楼,南边有醉仙楼;在西关南街,有轻烟楼、淡粉楼;在西关北街,有柳翠楼、梅妍楼;在石城门外,有石城楼、讴歌楼;在清凉门外,有清江楼、鼓腹楼。各条市街,摆满新登场的五谷和南北各地的瓜果,街上游人如织,不时荡起阵阵欢声笑语。各座酒楼张灯结彩,喜迎四方宾客,穿插于酒楼之间的酒肆旌旗飘扬,热闹非凡。八月二十三,京城的文武百官和奉诏前来参与订正蔡沈《书集传》的老儒,齐集于醉仙楼宽敞的大厅。朱元璋身穿崭新的衮服,站在厅堂的御座前宣布诏令,赏赐百官和老儒大明宝钞,大臣和老儒齐声山呼万岁。接着,举行盛大的宴会,朱元璋频频举杯,与大臣和老儒开怀畅饮。九月十六,《书集传》的校订工作宣告完成,朱元璋非常高兴,特赏赐参与工作的老儒钞币,又在南市楼宴请他们。席间,诸儒先后献诗。临川老儒揭轨的《宴南市楼》二首留传至今,可让人想见当年宴饮的盛况:
帝城歌舞乐繁华,四海清平正一家。
金钱锡宴恩荣异,玉殿传宣礼数加。
冠盖登临皆善赋,歌词只许仲宣夸。
诏出金钱送酒垆,绮楼胜会集文儒。
江头鱼藻新开宴,苑外莺花又赐酺。
赵女酒翻歌扇湿,燕姬香袭舞裙纡。
绣筵莫道知音少,司马能琴绝代无。
随着经济的发展,国库的充盈,朱元璋于洪武二十八年九月下诏免除山东秋粮,宣称:“今天下大定,已二十八年矣,民人供给烦劳。迩年以来,朝廷仓廪实,府库充,而山东之民,供给辽东、山西、北平军需,劳亦甚矣。今年应纳官民秋粮,尽行蠲免。”同时蠲免应天等五府秋粮,诏曰:“朕年二十八渡江,二十九入建业(南京),秣马厉兵,与群雄并驱,凡军兴所需,皆出我江东五郡之民,以此平定天下祸乱,海内康宁。朕今老矣,思民效力,无可抚劳。今特以洪武二十八年官民秋粮尽行蠲免,少报前劳。”当年十二月,又告谕户部大臣:“方今天下太平,军国之需皆已足用,山东、河南人民,田地桑麻除已入额征科,自二十六年以后栽种桑麻果树,与二十七年以后新垦田地,不论多寡,俱不起科。若有司增科扰害者,罪之。”第二年八月,又下诏免太平等五府田租,诏曰:“朕定天下之初,军国之需皆取给太平、宁国、应天、广德、镇江五府、州、县,朕既富有天下,思与尔民共享康宁,然犹虑恩施有所未洽,民力有所未苏,是用蠲尔今年官民田租,以称朕酬劳之意。”辽东地区地广人稀,当地驻军连年靠山东海运钞、粮、棉供应,自洪武十五年施行屯田,到三十年传来已自给有余的喜讯。朱元璋高兴地说:“辽东海运连岁不绝,近闻彼处军饷颇有赢余。今后不须转运,止令本处军人屯田自给。其三十一年海运粮米可于太仓、镇海、苏州三卫仓收贮,仍令左军都督府移文辽东都司知之。其沙岭粮储发军护守,次第运至辽东城中海州卫仓储之。”各地以赋税的形式征收上来的布、绢、棉花数量庞大,堆满了仓库。在洪武的后期,朱元璋则将布、绢、棉花和制成的冬衣,大量赏赐给军士。如洪武二十六年二月,赐辽东定辽等卫军士棉布37万匹,又赐神策等卫军士及家属、工匠919000余人冬衣;三月,赐山西属卫及鞑靼军士55742人布、绢209471匹;九月,给神策、金吾等卫军冬衣布656800余匹;十月,给北平都司所属卫所并三护卫将士91700余人布359800余匹、棉花137500余斤。二十九年,除在二月令山东、山西、河南运布215万匹给北平、辽东、山西、陕西各都司军士外,七月,又赐给旗手等卫军士199100余人棉布39800匹;八月,复赐旗手等卫军士217700余人布、绢641700余匹;十二月,赐定辽左卫等卫并广宁三护卫等军士103500余人布凡341800余匹、棉花155200斤。
不过,朱元璋并未为眼前一片天下大治、财富充足、传统文化复兴的景象所陶醉。出身贫苦、经历坎坷的朱元璋,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登基称帝后,他即对臣僚尖锐地提出“居安虑危,处治思乱”的问题,提醒他们不要为一时的胜利而忘乎所以。他自己更将唐朝李山甫的《上元怀古诗》用大字抄在屏风上,暇则吟咏品味,用以警诫自己:
总为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
尧将道德终无敌,秦把金汤可自由?
试问繁华何处在,雨花烟草石城秋!
正是由于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朱元璋清醒地认识到,所谓天下太平、仓廪充足,不过是与洪武初年社会动荡、田畴荒芜的局势相比较而言,而非绝对的安定与富足。洪武二十一年四月,江西才子、中书庶吉士解缙上《大庖西封事》,即曾尖锐地指出:尽管明朝已建立20个年头,但下农贫户生活仍然十分困苦,“或卖产以供税,产去而税存,或裨办以当役,役重而民困”。明朝建立之后,虽然大规模的元末农民战争已经结束,但由于“民困于衣食,或迫于苛政”,逃亡甚至发动小规模起义的事件仍然不时发生。即使到明朝建立的第二个十年,也仍未止息。根据《明太祖实录》的记载,这种小规模的农民起义,洪武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年各有6起,二十四年4起,二十五年1起,二十六、二十七年各4起,二十八、二十九年各10起,三十年4起,三十一年1起。所以,洪武二十九年正月,当礼部尚书门克新夸奖朱元璋“圣泽深广,天下之民,各安生业,幸蒙至治”时,他即答道:“虽尧舜在上,不能保天下无穷民。若谓民皆安业,朕恐未然,何得遽言至治?”因此,晚年的朱元璋一直将治效未臻、民未安业视为一大忧患,他对翰林学士刘三吾的一次谈话,就曾表露自己的这种心迹道:“朕历年久而益惧者,恐为治之心有懈也。懈心一生,百事皆废,生民休戚系焉。故日慎一日,惟恐弗及,如是而治效犹未臻,甚矣为治之难也。自昔先王之治,必本于爱民,然爱民而无实心,则民不蒙其泽,民不蒙其泽,则众心离于下,积怨聚于上,国欲不危,难矣。朕每思此,心中惕然。”因此,他继续兢兢业业,勤于理政,除了坚持执行以往各种行之有效的政策之外,还加大赈灾和对贫民的救济。
明朝建立之后,朱元璋就注意救灾赈贫。到了洪武后期,随着经济的发展,国库的充盈,朱元璋更加大救灾赈贫的力度。洪武二十年,青州发生旱灾、蝗灾,有关部门没有及时上报。第二年正月,朱元璋下令逮治有关官吏,赈青州灾民,并规定:“旱伤州、县,有司不奏,许耆民申诉,处以极刑。”二十三年五月,他还下令由国库出资在全国各地设立预备仓,对户部尚书赵勉说:“务农重谷,王政所先。……朕屡敕有司劝课农桑,而储蓄之丰,未见其效,一遇水旱,民即饥困。故尝令河南等处郡县各置仓庾,于丰岁给价籴谷,就择其地民人年高而笃实者主之。或遇荒歉,即以赈给,庶使民得足食,野无饿夫。其有未备之处,宜皆举行。”当时,恰值各地老人被召入京随朝,朱元璋便命择其可用者至户部领取钞币,回到各地籴谷备荒。此后,各府、州、县陆续皆建立起东、西、南、北四个预备仓,储粮多者万余石,少者四五千石,设老人监之,富民守之。“遇有水旱饥馑,以贷贫民,民受其惠”。到二十六年四月,朱元璋遂令户部通令全国郡县:“自今凡遇岁饥,则先发仓廪以贷民,然后奏闻,著为令。”后来,许多地方由于多年未发生灾荒,预备仓积存的粮食腐烂变质,二十七年正月朝廷又派官把各地预备仓的旧粮贷给贫民,再换存新粮。此外,朝廷还多次对贫民实行救济,如洪武二十二年四月,赐九江、黄州、汉阳、武昌、岳州、荆州诸郡贫民,每丁1锭钞币,又赐沿江递运所水驿夫,每人5锭钞币,共赐钞912167锭;又赐钞给常德、长沙、辰州、靖州、衡州、永州、宝庆、郴州、德安、沔阳、安陆、襄阳等处贫民,共1468700余锭。为了帮助贫病农户,朱元璋还采纳应天府上元县典史隋吉的建议,命令乡里小民或20家,或四五十家,组成一社,遇到农忙季节,谁家壮劳力生病,则全社通力合作,助其耕耘,帮其渡过难关。
除了担忧治效未臻、民未安业之外,朱元璋晚年的心中还有两个挥之不去的忧虑。一个是都城的选址问题。朱元璋是在应天登基称帝的,但是否以应天为都城,由于群臣意见不一,他也犹豫不定,直到洪武元年八月才诏以应天为南京,开封为北京,实行古已有之的两京制度。不久,元大都被攻克,北方地区也纳入了明朝的版图,都城的选址问题再度引起争论。朱元璋经过一年的反复考虑和斟酌,决定以他的家乡临濠即今安徽凤阳为中都,于洪武二年九月诏命有司建置城池宫阙如京师之制。但临濠并不具备作为都城的条件,这个决定遭到儒士胡子祺及刘基等人的反对。洪武八年四月,当中都的营建“功将完成”之时,又发生营建工匠的“厌镇”事件,朱元璋遂“罢中都役作”,于当年九月下诏改建南京的大内宫殿。十年十月南京大内宫殿改建完工,十一年正月下诏改南京为京师,同时罢除北京,仍称开封府。不过,朱元璋对定都南京并不感到满意。因为南京毕竟远离北方,不便于对付北元势力的侵扰,尽管朱元璋后来分封诸王,将几个儿子分封到长城内外,授予他们雄厚的护卫兵力和军事指挥大权,多少弥补了都城远离前线、朝廷指挥困难的缺陷,但仍不免有鞭长莫及之虞。同时,京师的大内宫城是由吴王新宫改建而成的。吴王新宫建在应天府城的东南隅,地当钟山之阳,那里原有一个湖泊,叫燕雀湖,先填湖后筑城。湖填平后起盖宫殿,地基下陷,南高而北卑,整座宫城呈现前昂后洼的状态,这在堪舆家看来是形势不称,风水不好的。当初吴王新宫是由熟知堪舆即风水学说的刘基主持卜地选址的,但拿主意拍板的是朱元璋自己,“筑大内,填燕尾湖(即燕雀湖)为之,虽决于刘基,实上内断,基不敢言也”。这又使朱元璋深以为憾。晚年,他想起胡子祺曾建议定都关中,又动起迁都的念头。二十四年八月,特命皇太子朱标巡视陕西,察看关、洛形势。十一月,皇太子视察回来,进献陕西地图,就一病不起,“病中上言经略建都事”。翌年四月,朱标便一命归西。年富力强的皇太子一死,朱元璋感到自己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加上天下新定,不欲劳民,只得打消迁都的打算。当年年底,在《祭光禄寺灶神文》里,他伤感地哀叹道:
朕经营天下数十年,事事按古有绪,惟宫城前昂后洼,形势不称,本欲迁都。今朕年老,精力已倦。又天下新定,不欲劳民,且废兴有数,只得听天。
既然不改变南京的首都地位,只好将皇城中一些不符合礼制要求的建筑布局进行适当调整。洪武二十五年(1392)八月,朱元璋谕廷臣曰:“南方为离,明之位,人君南面以听天下之治,故殿廷皆南向,人臣则左文右武,北面而朝,礼也,五府六部官署,宜东西并列。”随即下诏改建中央官署于御道两旁,并令“规摹宏壮”。在洪武二十八年之前,改建工程陆续完工,在御道的左侧建成宗人府、吏、户、礼、兵、工五部以及翰林院、詹事府、太医院、东城兵马司等衙署,在御道的右侧建成五军都督府以及通政司、锦衣卫、旗手卫、钦天监、仪礼司等衙署,而将含有杀气的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三法司改建于太平门外。二十八年十二月,编成《洪武京城图志》一书,详载:“都城山川地里封域之沿革,宫阙门观之制度,以及坛庙寺宇、街市桥梁之建置更易”,“诏刊行之”。南京都城的规模与布局至此基本定型。它以北安门、玄武门、奉天门、午门、端门、承天门、洪武门、正阳门为中轴线,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与乾清、坤宁两宫坐落在中轴线上,其他殿堂、坛庙与中央官署则左右对称地配置于中轴线的两旁,凸显皇权至高无上的权威。整个布局非常严谨,既主次分明,而又秩序井然。后来,永乐年间明成祖迁都北京,南京皇宫的规划布局就成为营建北京的蓝本。
另一个使朱元璋晚年深感忧虑的是接班人问题。在我国古代,确定皇位继续关系、诏立皇太子,被称为国之根本,认为它关系到皇朝的命运和前途。明朝的皇位继承制度实行嫡长子继承制。朱标是朱元璋的长子,他在至正十五年(1355)出生于太平陈迪家,生母为李淑妃,但出生后即交给马皇后抚养长大,因而被视作嫡长子。朱元璋称吴王时,立其为世子,从宋濂学习经书。自此,朱元璋就着意加以培养。吴元年(1367),即命年仅十三岁的朱标及其弟朱樉回原籍临濠省墓,谕之曰:“世称商高宗、周成王为贤君者,汝知之乎?高宗旧劳于外,知民疾苦,成王早闻《无逸》之训,知稼穑之艰难,故其在位不敢暇逸,能修勤俭之政,为商、周令主。今汝诸子,生于富贵,未涉艰难。人情习于晏安,必生骄惰,况汝他日皆有国有家,不可不戒。今使汝等于旁近郡县,游览山川,经历田野。因道途之险易,以知鞍马之勤劳;观小民之生业,以知衣食之艰难;察民情之好恶,以知风俗之美恶;即祖宗陵墓之所,访求父老,问吾起兵渡江时事,识之于心,以知吾创业之不易也。”当年十一月,朱元璋亲携朱标观看郊祀的祭典,并命左右领着朱标到农家了解农民的居室饮食器用,回来后对他说:“汝知农之劳否?夫农勤四体,务五谷,身不离畎亩,手不释耒耜,终岁勤动,不得休息,其所居不过茅茨草榻,所服不过练裳布衣,所饮食不过菜羮粝食,而国家经费,皆其所出,故令汝知之,凡一居处服用之间,必念农之劳,取之有制,用之有节,使之不至于饥寒,方尽为上之道。若复加之横敛,则民不胜其苦矣。故为民上者,不可不体下情。”洪武元年(1368),朱元璋登基称帝,立朱标为皇太子。带刀舍人周宗上书乞教太子,朱元璋加以采纳。中书省都督府请仿元制,以皇太子为中书令,朱元璋认为元制不足为法,令翰林学士詹同考证历代东宫官制,选择勋德老成及新进贤者,兼领东宫官,并谕东宫官曰:“朕于东宫不别设府僚,而以卿等兼领者,盖军旅未息,朕若有事于外,必太子监国。若设府僚,卿等在内,事当启闻,太子或听断不明,与卿等意见不合,卿等必谓府僚导之,嫌隙易生。又所以特置宾客、谕德等官者,欲辅成太子德性,且选名儒为之,职此故也。昔周公教成王克诘戎兵,召公教康王张皇六师,此居安虑危,不忘武备。盖继世之君,生长富贵,昵于安逸,不谙军旅,一有缓急,罔知所措。二公之言,其并识之。”当年,还命选国子生国琦、王璜、张杰等十余人,侍太子读书禁中。
皇太子成年后,朱元璋便让他练习处理政务,学习怎样做皇帝。洪武五年(1372)十二月,皇太子虚岁刚满十八,他即命省台府臣:“今后百司所奏之事,皆启皇太子知之。”令其熟习政务。第二年九月,考虑到朱标还太年轻,又命诸司:“今后常事启皇太子,重事乃许奏闻。”也就是说,一般政务令闻皇太子处理,军国重事则奏闻皇上处置。十年六月,又令“自今大小政事皆启太子处分,然后奏闻”,并面谕皇太子:“自古以来,惟创业之君历涉勤劳,达于人情,周于物理,故处事之际鲜有过当。守成之君,生长富贵,若非平昔练达,临政少有不缪者。故吾特命尔日临群臣,听断诸司启事,以练习国政。惟仁则不失于躁暴,惟明则不惑于邪佞,惟勤则不溺于安逸,惟断则不牵于文法,凡此皆以一心为之权度。”
朱元璋苦心孤诣地培养皇太子朱标,自然是希望他继承自己的思想与作风,成为一个能干的接班人。但是,朱标“性仁厚”,他自幼生于深宫,由马皇后抚养,又长期接受传统的儒家教育,性格思想作风却与老皇帝迥然。老皇帝主张制不宥之刑,权神变之法,使人知畏而莫测其端;皇太子却主张以仁义治国,行仁政,讲友爱,务求治狱之仁恕。老皇帝想尽办法诛灭异己,屠戮功臣,扩张皇权;皇太子却要念及勋臣宿将的功劳,照顾亲戚、兄弟、师生的情谊,宽大为怀。“秦周诸王数有过,辄调护之,得返国。有告晋王异谋者,太子为涕泣,帝乃感悟。帝初抚兄子文正、姊子李文忠及沐英等为子,高后视如己出。帝或以事责之,太子辄告高后为慰解”。老皇帝录囚,使御史袁凯送皇太子复讯,他“多所矜减”。这样,父子俩的分歧日渐扩大,有时不免发生争吵。传说宋濂获罪,皇太子曾哭着向父亲求情:臣愚戆,没有别的老师,请求陛下哀矜,免其一死。朱元璋大怒,说:等你当皇帝赦他!皇太子惶恐无措,投水自杀,幸被左右救起。朱元璋且喜且骂道:这个痴心儿子,我杀人关你什么事?又传说马皇后死后,朱元璋闷闷不乐,动辄杀人,皇太子劝谏说:陛下诛夷过滥,恐伤和气。朱元璋不吭气,第二天把一根大刑条扔在地上,叫皇太子去捡。皇太子见荆条上都是刺,不敢捡。朱元璋说:“汝弗能执欤?使我运琢以遗汝,岂不美哉!今所诛者皆天下之刑余也,除之以安汝,福莫大焉!”意思是说,我杀人就好比替你将荆条上的刺除掉,你才好拿,我把天下的奸险之徒清除干净,将来你的皇帝才好当。皇太子却说:“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认为有什么样的皇帝,就有什么样的臣民,用不着你老多操这份心!朱元璋一听火冒三丈,举起椅子就砸过来,吓得皇太子赶紧逃走。还传说朱元璋嫌皇太子过于仁柔,有天故意叫人抬着尸骨从他面前经过来激他,皇太子不胜悲戚,连声哀叹:“善哉!善哉!”朱元璋的这些举动,说明他担忧皇太子过于仁厚,心慈手软,将来继位接班后,驾驭不了身边的勋臣宿将,对付不了朝廷内外错综复杂的局势,坐不稳宝座,保不住基业。
洪武二十四年八月,朱元璋又动起迁都的念头,派皇太子朱标前往关中考察地理形势。朱标回来后献上关中地图,就一病不起。在病榻上犹“上言经略建都事”。但不论御医如何诊治,终不见起色,到第二年四月便一命归西,年仅三十九岁。
朱标有五个儿子,长子朱雄英八岁夭折。朱标死后,剩下的四个儿子都未成年。年龄最大的次子朱允炆虚龄仅十六岁。而朱元璋此时年已六十五,在古代已算高龄,是否立这个年龄最大而又尚未成年的嫡孙为皇太孙,作为自己未来的接班人呢,让他颇费踌躇。他在东阁门召集群臣商议,翰林学士刘三吾进曰:“皇孙世嫡承统,礼也。”朱元璋遂于洪武二十五年九月立朱允炆为皇太孙。他仍按培养皇太子的办法进行培养,先请名儒教读经书,再命其批阅奏章,平决政事,学习如何做皇帝。但这位皇太孙性格酷似乃父,也是一个极为“仁厚”的儒雅书生。他同其父一样反对朱元璋滥施刑戮,主张减省刑狱。朱元璋为此又是忧心忡忡,担心自己存世时日无多,一旦撒手人寰,仁柔而又年轻的皇太孙继承皇位,调动不了久经战阵、老谋深算的开国元勋,控制不住局面,于是决定再斩荆棘,把仅存的几个手握重兵的开国功臣全部清除干净。洪武二十六年,便借蓝玉的谋反案再开杀戒,搞扩大化,连坐族诛了15000人。翌年,又将傅友德并王弼赐死。再过一年,又杀冯胜。至此,朱元璋才稍感放心,于二十八年宣布废除严刑,敕谕文武大臣曰:“朕自起兵至今四十余年,亲理天下庶务,人情善恶真伪,无不涉历,其中奸顽习诈之徒,情犯深重、灼然无疑者,特令法外加刑,意在使人知所警惧,不敢轻易犯法。然此特权时处置,顿挫奸顽,非守成之君所用常法。以后嗣君统理天下,止守《律》与《大诰》,并不许用黥、刺、剕、劓、阉割之刑,盖嗣君宫生内长,人情善恶未能周知,恐一时所施不当,误伤善良。臣下敢有奏用此刑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第二年,朱允炆乘机建议修改过于苛重的律条,朱元璋表示同意,于是改定畸重者73条,并谕之曰:“吾治乱世,刑不得不重。汝治平世,刑自当轻,所谓刑罚世轻世重也。”
朱元璋就这样在喜忧交织的境况下度过了他的晚年,逐步接近生命的终点。